橘文泠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杯凈土掩風流。
一
紫霄,回光鏡會在每個月圓之夜開啟一次,切記。
赤涯的話還在耳邊回蕩,可是……
這真的是千年后的天界?
紫霄懷疑地看著四周——斷壁殘垣,枯焦的樹木,灰暗的天空,有成群的神鴉在上方盤旋著,發(fā)出凄厲尖銳的叫聲。
神鴉以天人衰敗的肉身為食,只有當天人臨死的種種征兆出現(xiàn)時神鴉才會白西方而來,他不是沒見過神鴉吞噬肉身,但這樣成群的神鴉……
身后有異常的氣息。
“誰!”他猛地轉(zhuǎn)過身。
有一個人影在斷墻下的陰影里晃動。
“出來!”他厲聲喝道,靈氣在掌中凝聚,準備隨時隨地給對方一擊!他想這里一定不是天界,也不知赤涯那個靠不住的家伙到底將他送到了哪個時空!
等回光鏡再開,他回到原來的時空,一定會和赤涯好好算這筆賬!
“星……君?”陰影里的人說話了,低沉而哀婉的聲音竟讓他覺得熟悉。
只是走了幾步,幾步之后,光線的變化讓那個人的臉完全顯現(xiàn)了出來。小巧精致的五官,線條柔和,只是那張美麗的臉上除了憔悴與憂傷,竟還滿是淚水。
“胭染?”他很詫異。
孱弱的花妖是他的侍女,天之極北有廣大的荒原名為苦寒,一次他經(jīng)過那里,看見一棵枯樹上開著唯一的一朵海棠花,花朵在寒風中顫抖,那么孤單卻又頑強,他起了惻隱之心,一口仙氣渡她成形,從此長隨左右。
“星君,真的是你?!毙』ㄑ谧×俗约旱淖?,仿佛不這樣下一刻她就會放聲大哭。
然而淚還是不斷地落下,沒入泥土,嫩芽立刻破土而出,抽枝,生葉,開花,枯萎。
這里的確是天界——看到這奇景,他終于相信自己沒來錯地方,蘊涵著無窮生命力的息壤,只有天界才有。
可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天界大劫?”
胭染告訴他的答案令他驚訝,雖然他的確聽赤涯與澄英議論過天象,說天界的又一次大劫即將到來,但這并不是天界的第一次大劫,以往每一次,都只是山川易形,星宿移位。等一切結(jié)束后,天人們依舊過著平安喜樂的日子。
但是眼前所見,血腥四處彌漫,似乎死了很多天人。
根據(jù)胭染所言,現(xiàn)在與他之前所處的時空不過相差了百年,為何會變得如此?
“其實,是在天界地形變化之時,妖鬼來攻,才會變得如此?!贝丝屉偃疽呀?jīng)平靜了下來,慢慢地告訴他這百年間發(fā)生的事,“很多人都死了……”
“那么我呢?”他問。
“妖鬼來攻時,星君領(lǐng)兵迎敵……至今未歸。”她說著,避開了他的目光。
原來如此,還真是個委婉的說法。
“苦了你了?!彼麚徇^她披散的長發(fā),曾經(jīng)如絲緞一般的觸感竟變得枯澀粗糙。
胭染抬起頭來正視他:“胭染不苦,胭染一直相信,總有一天星君會回來。”
只因這一句話——
他忽然,開始憎恨這個時空的自己。
二
他進入回光鏡,本是要去到千年之后,為赤涯折取再次盛開的金婆羅花??刹恢隽耸裁醇劼?,竟只跨越了百年的時間,來到此地。
也幸好他來了這里,否則怎知道一切會變得如此?
回去后,一定要和赤涯他們商議出渡劫的辦法……
要等下個月圓,回光鏡才會開啟。
他與胭染就藏身在這片廢墟中,如果不是胭染說明,他不會相信這里就是曾經(jīng)的星君殿。
澄英被殺,赤涯失蹤,還有長淵、夏華和青玄均已遭了毒手,北斗諸宿分崩離析,七星暗淡,一如這天界,再也回不到繁花盛開的往昔。
“跟我回去?!币灰?,望著灰茫茫的天空,他考慮良久后這樣對胭染說。
“那就是逆天。”小花妖微笑著回答。
他還想說什么,卻被她按住了唇:“胭染很高興星君能這樣說,但逆天之事絕不可行?!?/p>
她的膽子變大了,以前她是絕不敢這樣和自己說話的,他想起了那個一直跟在身后的小花妖,怯怯的,總是低著頭,就算赤涯只是開個玩笑也會讓她嚇得跑開。
可眼前的她……
“胭染別無所求,只希望死后不會被神鴉吞噬,而是葬于苦寒原。”她看著他,目光深遠,“與星君相遇之所?!?/p>
我不會讓你死的,他想這樣說。
可他們的談話被一道電光打斷了。
震耳欲聾的炸雷隨之而至,一個接一個持續(xù)不斷。
“星君快走!”胭染露出了驚恐的表情,拉起他向西方跑去。
而他也分辨出那其實并不是雷聲,而是龍吟,長居于水界的龍族為何在此?
胭染拉著他飛奔,可就在他們剛跑出廢墟的范圍時,天空烏云會聚,龍族布滿鱗片的巨大身軀在云層中翻滾。
成千上萬的妖鬼立于龍身之上,隨后巨龍的頭自云層內(nèi)探出來,額頭龍珠半入之處,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不要看!”胭染驚叫。
可天人目光如炬,他已經(jīng)看到了,那佇立于龍首之上,為諸界妖鬼之王的——
正是自己。
不,是雙目赤紅,周身染血,已經(jīng)入魔的自己。
是他帶領(lǐng)妖鬼攻克了天界嗎?是他屠殺了天人,蹂躪了天界的凈土?
是他……讓胭染的臉龐染上那樣的悲傷嗎?
“真是意外收獲?!饼埵咨系难碇蹩吹搅怂麄?,微笑著,揮下了右手。
眾妖鬼呼嘯著踏云而下。
四周響起了天人們絕望的呼號,那些幸存的天人,今日就是他們的末日。
最多的妖鬼向他與胭染撲來。
“胭染!”他將她護在身后,可當他凝聚了靈氣欲斬妖之時,卻聽見身后傳來冗長的咒文。
那是移星轉(zhuǎn)斗,偷換日月的法術(shù)。
“不——”意識到她要做什么,他驚恐地回過頭去。
這法術(shù)會耗盡花妖的元神!
云層之外的天空出現(xiàn)了異常的光線變化,忽明忽暗,那是日月加快交替的結(jié)果。
月圓之夜,瞬息而至。
“紫霄——”
天空中出現(xiàn)了巨大的黑色旋渦,赤涯的聲音在其中回響。
巨大的吸引力襲來,將他拉進了旋渦。
他看見妖鬼王自龍首躍下,向自己追來。
他看見胭染微笑著,嘴角流下了殷紅的血。
然后,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妖鬼王以妖力奮力一擊,回光鏡卻已關(guān)閉了連接時空的通道,那股巨大的妖力在天空中四散飛濺,如同黑色的煙花。
“哼?!苯德涞降孛娴难硗蹩粗媲把傺僖幌⒌幕ㄑ湫α艘宦?,“就算他回去,也救不了你?!?/p>
花妖只是微微一笑:“星君,求你……將……胭染,葬……葬在苦寒原?!?/p>
話音未落,她的手垂下了,身為天人而獨有的身光亦暗淡下去。
神鴉發(fā)出尖厲的叫聲,盤旋而下……
三
“啪——”
回光鏡出現(xiàn)了一道裂紋,隨后碎成了萬千碎片。
赤涯與澄英面面相覷,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隨后他們倆一同看向一旁——自回光鏡中返回的紫霄,從剛才起就一直一言不發(fā)。
“赤涯……”忽然他開口了。
“啊?”
他看向同為星君的好友:“這就是你和澄英對天象的結(jié)論?下次天界大劫,我將入魔,覆滅天界?”
赤涯摸了摸下巴,有些心虛。
“的確如此。”澄英捋著胡子說,可一接觸到他的目光就立刻補充,“紫霄你也不用太在意,其實天人也有輪回,全滅一次也好……只要時間足夠,一切還是會恢復原樣?!?/p>
他站了起來,向兩名好友走去。
赤涯與澄英看來有些害怕,一副隨時準備逃走的樣子。
“告訴我,”他若有所思,“要如何阻止我入魔?”
百年之后,他無法改變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因為那是逆天。
那么如今,他至少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雖然他很清楚,這一切對那個時空的胭染,已毫無意義。
收斂靈氣,然后沉入北海的最深處,讓能使一切凍結(jié)的冰冷海水封印自己的力量。
這樣的方法,如果沒有自己首肯與配合是無法完成的,他想這就是赤涯與澄英設(shè)計讓自己看到百年后未來的原因。
他將心甘情愿地承受千年冰寒之苦,讓天界渡過這一次大劫。
沉入北海之前,他最后一次用幻力窺視了胭染的情況。
小花妖對發(fā)生的事情還一無所知,正在星君殿內(nèi)照顧他所喜愛的蘭花,專注的神情,眉宇間不見一絲憂慮。
長久以來,他一直忽略了她的努力,為留在他身邊,使他展顏而做出的努力。
這一次,該我回報你。胭染,我這么做,是希望你永遠不會露出那樣悲傷的表情。
帶著這樣的愿望,他斂起最后一絲精氣,躍入北海,任由自己下沉。
赤涯和澄英會對胭染說:紫霄他被天帝派了公干,很久才會回來。
拙劣到好笑的謊言,但他知道胭染會相信的。
并且她會在星君殿等著自己——
無論滄海桑田多少次。
千載時光,其實不過瞬息剎那。
天界剛剛又渡過了一次大劫,山脊拔高,江河逆流,但這并沒有影響天界的生機,百花依舊盛放,西方的迦陵頻加神鳥飛來,停在枝頭永不疲倦地日夜鳴唱。
只有極北的苦寒原上,依舊刮著凜冽的寒風,寸草不生。
荒原,枯木。
紫霄凝立于木前,寒風吹拂他堅毅的臉龐——相比北海之下的冰寒,這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撫摸著枯木,忽然心有所感。俯下身,挖開了腳下凍得十分堅硬的息壤。
他找到一個錦囊,那上面被施過凝聚精魄的法術(shù)。
里面,有一朵殷紅的海棠,孱弱的,卻依舊頑強地盛開著。
胭染別無所求,只希望死后不會被神鴉吞噬,而是葬于苦寒原。
兩個時空在這里交會。
他幾乎要落淚,為胭染,為那個他救不了的胭染。
“星君?”
身后傳來了小花妖的聲音。
“這里很冷呢,星君剛離開北海,還是快些回去吧!”她說著,上前來輕拽他的衣角。
他轉(zhuǎn)過身去,將手中的海棠簪在她鬢問,然后在她額角輕輕吻了一下。
“星……星君?”小花妖的臉霎時間紅透了。
“走吧。”他笑著拉起她往回走,星君殿里,赤涯與澄英還在等他們喝茶。
身后,寒風依舊呼嘯,錦囊中的靈氣散逸出來,縈繞于枯木上,只是一瞬間的工夫——
殷紅的海棠,開滿了枝頭。
正是:緣生緣死,滄海桑田,歷百千劫,渡無數(shù)厄,終有花時,長開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