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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莫問江湖路

2011-05-14 09:46:11橘文泠
飛魔幻A 2011年1期

橘文泠

畫眉嶺,早春時刻,枝頭雀嗚,柳絲初翠。

言家酒坊里,蕓姑將翻倒的桌椅——扶正,然后下地窖取了一壇十年陳的杏花汾放在店里唯一的客人面前:

“夏先生,真是多謝你。”

剛才有一幫上嶺踏青游春的人進了酒坊,見她生得貌美又是孤身看店,言語中就有些不三不四起來,幾個急色的正想動手動腳,卻被眼前這個每日來坊中吃早點的鄰人打得胳膊脫了臼,哭爹喊娘地逃了回去。

這人姓夏,半年前來的嶺下,在隔壁搭間茅屋開個小小書館,教授附近幾個村子的小孩念書,收些糧食肉干什么權作學資,大家都尊稱他夏先生。

她不知道原來他還是個習武之人,有時聽那些跑江湖的說書人說起什么大俠英雄,總道只是故事,卻不想那樣的人原來就在鄰家。

聽她道謝,夏先生看了看酒壇,說:

“些許小事,何必重謝。”

她頓時笑起來,還真有些大俠風范呢,當下說道:

“真人不露相,夏先生以前一定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啦。”

卻見夏先生聞言眉頭一蹙,片刻后又舒展開來:

“我算得什么,要言人物,我有一個朋友倒也稱得上……可這些虛名浮利,不過是一場空……”

一場空,鏡花水月——

徒留惆悵。

(一)

數年之前,問劍山莊。

再過一個月就是莊主趙華天的四十大壽,因他一手四十九路回風劍縱橫江湖二十年未遇敵手,故在武林中地位尊崇,連帶問劍山莊亦聲名顯赫。是以雖然高大壽之期尚有時日,這些天已陸續有人帶著禮物前來拜訪。

人來人往,山莊熱鬧之余,自然難免忙中出錯。

“咣!”

這日一大早,下人們匆匆忙忙地打院子里過,個個靜聲屏氣,忽然聽一聲大響,眾人都嚇了一跳,卻是新來的丫鬟阿瑤失手打碎了一套梅子青的茶具。

“怎么這樣笨手笨腳?!”張管家說話間就黑著臉過來了,看阿瑤手忙腳亂地撿著碎瓷片,他躊躇片刻嘆了聲氣,

“好了好了,忙別的去吧。”說著向邊上一個婆子使個眼色,

“你把這邊收拾了,可別落下一點兒!”

阿瑤聽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來,正要退開,卻聽一聲:“且慢。”

一干下人頓時都躬身行禮——是大小姐趙臨芳來了。她是趙華天的長女,自從三年前趙夫人去世后她便接手了山莊內務,趙臨芳性情溫柔沉默,但賞罰分明威行令重,數月前又剛招贅了夫婿,趙華天無子嗣香火,是以眾人都道來日繼承山莊的必是她夫妻二人,因此平日一向恭敬有加。

“大小姐。”張管家上前見禮,卻見趙臨芳蹙了蛾眉。

“阿瑤既然做錨了事,你不罰她就是包庇,讓其他人看了有樣學樣,屆時你若不罰莊中豈不大亂?你若罰了,難免他人心中生出不平之氣。”她娓娓道來,張管家聽得滿頭大汗。

“大小姐說得是,說得是。”他一邊擦汗,一邊不住地點頭。

趙臨芳見他認錯,也就點了點頭,隨即目光落在一旁的阿瑤身上,只見她低著頭,慘白著一張俏麗的瓜子臉,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取家法來。”她吩咐道,很快下人取來了三尺長的竹板。

“罰她五下板子,下不為例。”她說了,環視當場,“眾人都看著。”

行家法的下人領命,那邊阿瑤已跪了下來,眼看下人高舉了竹板將要落下,忽然只聽有人說了一聲“住手”。

這回連趙臨芳也趕緊回身福一福,卻是趙華天親身到來。

“爹爹。”她才叫了一聲,趙華天一抬手:

“我都看見了,芳兒,治家有度固然是好,只是你也未必苛責些……不過一套茶具,不值得什么。”

此言一出,趙臨芳便低了頭,默過片刻方輕聲道:“爹爹說得是,是女兒欠思量了。”

趙華天微微一笑:

“好了,大伙兒都散了吧,老張,叫人把這里打掃干凈就是。”

張管家應了一聲,趕緊安排人去收拾,眾人見莊主發話自然散去,只是有人禁不住向阿瑤投去異樣的目光。

隨后有人來報幾個嶺南的劍客來訪,趙華天趕緊匆匆前去會客。

轉眼間,院中只剩了趙臨芳與貼身丫鬟,還有一個留下打掃的婆子。

“小姐,咱回屋吧,風大,仔細著涼呢。”丫鬟牽了牽她的衣袖勸道。

趙臨芳不動。

“冬雪說得是,看你這樣出神,這院子里光禿禿的有什么好看?”帶著笑意的聲音自大門那邊傳來,冬雪見了來人趕緊一福:“姑爺早。”言畢掩口笑著退開了。

快步進來的男子身長玉立,劍眉星目生得甚是英俊,他走到趙臨芳身邊,伸出藏在背后的手,只見手中握著一把赭紅的野菊,花瓣上還沾著秋露:“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是誰惹我娘子生氣了?”

卻是趙臨芳的新婚夫婿仲晉風。

見了他,趙臨芳終于展顏一笑:“無事,我們回去吧。”

(二)

入了夜,冬雪端來廚房做的枸杞雪耳羹,叩開房門,仲晉風親手接進去,隨即揮手讓她退下。

看著房門掩起,冬雪不由得歆羨,想自家主子真是好福氣,覓得這樣一個知疼知熱的姑爺。

屋內,趙臨芳正在查驗山莊近日的用度,仲晉風將雪耳羹放在一旁,柔聲說:

“趁熱,涼了傷胃。”

她嗯了一聲,放下賬冊,端起碗,拿著勺子在里頭攪動著。

仲晉風看她心不在焉,想了想,說:

“其實今天早上的事我都看見了……莊主這些時日的作為,明擺著是偏向那個阿瑤,你又何必拂他的意,硬要拿她開刀?”

“我只是想試試她,看她今日行動間的樣子,果真是個不會武的。”她這樣答道,見仲晉風一臉不解,不由得輕嘆一記,低聲道,

“日前爹爹向我漏了點意思,想納阿瑤為妾。”

其實就是趙華天不說,這件事也已在下人中傳得甚囂塵上——三個月前趙華天前往江南訪友,歸來時遇上阿瑤在街上受人欺凌,他喝令弟子上前救下,又將她收留在莊內,關照張管家好生看顧。

上心得有些過分,也怪不得下人們閑言碎語。

“莊主想納妾?”仲晉風一臉哭笑不得,趙臨芳又嘆一聲:

“晉風,你也知道,爹爹他總以膝下無子為憾。”

“也是。”仲晉風苦笑。

她抬頭看向他:

“其實縱然爹爹真納了她為妾,得了男丁,一個襁褓嬰兒又能頂什么用……爹爹眼看著年歲也大起來,未必有心思加以調教。”她頓了頓,放輕了聲音道,

“那回風劍法,多半還是要傳給你的。

四十九路回風劍,快似風疾如燕,江湖上人人夢寐以求的絕學。

仲晉風搖了搖頭:

“傳與不傳的也無所謂,難道以我如今之能,還護不得你一世?”

“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笑著嗔道,舀了一勺雪耳羹放進嘴里,香甜如蜜。

夜晚,就寢時仲晉風特意燃了安神香——趙臨芳體弱,入秋之后夜間便容易驚醒,他便特意央了行醫的友人配了此香。

香氣彌漫,夜半時分趙臨芳正好夢沉酣,仲晉風輕推了她一把,見她毫無反應,便起身披衣,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了。

避開莊內巡夜的弟子,仲晉風自后門出去,問劍山莊倚山而建,后門外就是一片樹林,他入得林中,只見人影一晃,隨即有人自身后抱住他的腰,一具溫軟的身子貼了上來,柔聲低喚:

“仲大哥……”

他轉身將人摟進懷里,以吻封緘。

好一番耳鬢廝磨后兩人才分開,月光透過枝權間的

縫隙落將下來,照亮了那張秀麗的瓜子臉。

卻是阿瑤。

他攬著她找了一處干燥的樹根坐下,撫著她的背待她因情潮而起的喘息漸漸平復,又沉默過許久才開口道:

“趙華天打算納你為妾。他已向趙臨芳說過了,想來提親之事,就在這幾天。”

阿瑤不語,只是向他懷中一縮,他心中不禁憐惜,攬著她的手臂又緊了緊。過了一會兒,才聽阿瑤輕聲道:

“仲大哥,你知道的……我這么做,只是為了你。”

“我知道。”他低沉的聲音暗夜中聽來,仿如嘆息。

一切都是為了復仇——早年趙華天未曾揚名時就在江湖上做些沒本錢的勾當,仲晉風家即是受害者之一,滿門殺盡只有他一人逃出生天,后來幸遇一無名劍客見他根骨絕佳收為弟子,出師之后他便四處尋找仇家,卻發現昔年的歹人已成江湖上威名遠播的劍客。

論實力他自然無法與趙華天正面對敵,也沒有人會為了一樁陳年案子去得罪天下第一的劍客,于是他只有根據記憶中的蛛絲馬跡追查,當年家中滿門皆為蠱毒所害,因此他便往苗南尋找線索。

卻原來此蠱是趙華天自一苗女那里騙來,那女子一生候他不至,恨恨而終。

那女子便是阿瑤的姑姑。

據說阿瑤與那女子年少時頗有些相似之處,是以他便將阿瑤帶了出來,想趙華天見了她,或許會有所觸動。只要能近他的身,就有報仇的可能。

而他自己,則想方設法接近趙臨芳。

一直到目前為止計劃都順利異常,只有一件事在他意料之外。

他愛上了阿瑤。

此事使得整個計劃變得更加艱難痛苦,但他并不后悔。

“成功之后,我就帶你離開,絕不食言……”他低聲說著,口氣那樣堅定,不知是說給她聽抑或是說給自己聽。

而阿瑤一聲不吭,已經睡去了。

(三)

正如仲晉風所料,三天后,張管家帶了個冰人,來問阿瑤是否愿意嫁與趙華天為妾,冰人口快,說得天花亂墜,未了阿瑤只輕聲說:

“阿瑤蒙莊主搭救,無以為報,愿奉茶倒水,侍奉莊主。”

這就算是答應了,再添一樁喜事,莊內越發忙碌起來。

趙華天四十壽辰那日,整個山莊披紅掛彩,鑼鼓嗩吶吹吹打打,震天價地響,客人們進了山莊才知今日還要行莊主納妾之禮,眾人無論心中對這老夫少妻的親事何等不以為然都好,表面上還是要做足全套功夫,大嚷著恭喜趙莊主雙喜臨門之類的話。

吉時一到,喜娘領著新過門的姨娘從堂外進來。

這時仲晉風就在一旁,身邊站著趙臨芳,是以他看著阿瑤著紅簪金嫁與自己的仇人,縱然心如刀割也必須做出個沒事的樣子來,還要柔聲安慰看起來不怎么高興的趙臨芳。

拜堂之時,他看到阿瑤向自己看了一眼,那幽怨哀傷的目光,他想自己必定一生都無法忘懷。

這夜的酒宴上觥籌交錨,賓主盡歡,一直持續到子夜方休。

酒宴之后眾人陸續散去,有些中酒的客人也自有下人扶著去客房休息,整個山莊漸漸地安靜下來。

朗月中天,仲晉風獨坐窗邊,看了看榻上熟睡的趙臨芳,心中禁不住五味陳雜。

今夜于他,注定是個不眠之夜。

“啊——”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夜空,凄厲至極,聲音自喜房那里傳來,他聽得清楚——只是瞬間的事,整個山莊便因這聲尖叫再次騷動起來。

過了片刻,趙臨芳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晉風,怎么了?”

“好像是喜房那里,你別動,我去看看。”他說著,拉過一件外衣披上急忙外出,直往喜房而去。

他到的時候,情況已是一片混亂。

院子里圍了不少下人和弟子,有幾個弟子手中仗劍卻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而喜房的門大敞著,里面傳出金刃交嗚之聲,劍風激蕩燭火明滅,映得人影不住搖晃。

他拔劍入內,只見趙華天仗劍在手,雙目血紅,正對著半空一陣亂舞,他身邊圍著幾個平日最得意的弟子,身上俱已受傷見紅。

再看時,只見阿瑤縮在繡榻一角,錦被遮身,正向他投來驚恐卻又有些欣喜的目光。

大事已成——這一刻,仲晉風的腦海中立時浮現了這四個字。

趙臨芳說得對,阿瑤確實不諳武功,可苗南的女子殺人又何須動武?

她們養蠱,代代相傳,如同美麗的容貌與多情的性格一般從自己的母親那里繼承這令人恐怖的技藝。

阿瑤養的蠱名為華胥蛛,能吐無情絲,此蛛只有綠豆般大小,可爬八人耳之中,將絲吐入人腦。只消一寸,便能叫人神志昏亂陷于癲狂,是為“失心”。

忽然趙華天大吼一聲,舉劍向他刺來,他立刻橫出一劍隔住了,兩人頓時纏斗起來。

轉眼交手數十回合,仲晉風不由得暗暗心驚,這趙華天心智雖迷,劍法卻是絲毫不亂,更兼認不出眼前人,招招下的都是狠手,雖然此時趙華天尚未使出回風劍法,但他已微感吃力,而眼前勢成騎虎,他只有施展生平所學與之周旋。

如此又過了半刻,趙華天似乎漸漸不耐起來,忽然他劍鋒一抖,招數驟然迅猛。

回風劍法!仲晉風心下一凜,劍勢慢過瞬息刺了個空,轉眼趙華天的劍已在眼前,他猛地一側身,長劍貼著他的脖子過去,割下他幾縷亂發,更劃出一道血口。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擲來一把短劍,燈火映得劍身寒光大盛,趙華天的注意力一時間被吸引了過去,他一劍劈斷了短劍,哈哈大笑。

就趁這片刻的空當,仲晉風揉身上前出手如風,立時封了他身上幾處大穴,只聽“咣啷”一聲趙華天長劍脫手,人也跟著直挺挺地倒了下來。

一眾弟子趕緊上前扶住他,門外的眾人也跟著涌了進來,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仲晉風看到了門口的趙臨芳,她慘白著臉,手里拿著另一把短劍。

他竟不知道她是會暗器的——這讓他,忽地感到一陣心驚。

(四)

趙華天瘋了。

這是當然的,無情絲從無失手。

但旁人看到的卻不是這么一回事,只知道趙華天瘋得突然,問劍山莊喜事變成鬧劇,一時間眾說紛紜,從練功走火入魔到洞房“馬上風”什么都有。

而所有這些變故,都要由趙臨芳來承受。

她表現得還算冷靜,為防趙華天再暴起傷人,她含淚以鎖鏈將其鎖了,禁于后院中,由幾名年長的弟子看守。而她則與眾賓客周旋,應付那些或真或假的質疑安慰,間或還要安撫幾個年幼的胞妹,一時間忙到了極處。

如此情形,仲晉風自然要幫她,還要幫得盡心盡力——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而他的心,始終懸在阿瑤的身上。

自趙華天瘋了之后趙臨芳便下令將阿瑤鎖進柴房,卻又不說如何處置,他也不便詢問,只是日間偶爾聽見下人說及阿瑤時都是“那個喪門星”之類的言辭,著實覺得煎熬。

其實他也知道這個時候自己可以帶著阿瑤走了,問劍山莊上下沒有人可以攔得住他。

可是……

這夜,趙臨芳在晚膳時忽然對他耳語:

“晚上,隨我到大伯母房中去。”

他心中一動。

這大伯母娘家姓崔,是趙華天結義兄長的遺孀,又是趙臨芳的乳母,雖非趙氏一族,在莊中卻等同于半個主人,趙臨芳更是對她極為尊重。她為亡夫守節,已在山莊南廂獨居了十年有余,平日除了趙臨芳外一概不見,連仲晉風不曾拜會過她。

此刻趙臨芳忽然提起,他不由得心中忐忑,不知她

此舉的用意到底為何。

這份忐忑一直持續到夜間,趙臨芳帶著他進到崔氏所住的南廂房內,他見一兩鬢微霜的中年婦人端坐于太師椅上,立刻上前參拜:

“晚輩仲晉風,向崔前輩見禮。”

婦人微微頷首:

“你是臨芳的夫婿,就不用客套了,也稱我一聲‘大伯母就是。”

“是,大伯母。”他立刻應聲,隨后趙臨芳拉他起身,她有些急切地向崔氏問道:

“大伯母,劍譜呢?”

他心下微怔,只聽崔氏嘆道:

“真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嫁人,便一心向著丈夫了。”說著她起身進到里間,只聽一陣機關挪移之聲,隨后再見她出來,手中捧著一只木匣。

“拿去。”她將木匣交到趙臨芳手中,趙臨芳開了蓋子,歡歡喜喜地拿到他面前一現:

“晉風,你看。”

只見匣中是一本舊舊的冊子,封皮上以小篆手書“回風劍法”四字。

回風劍法的劍譜!趙華天竟將之交與崔氏保管……

他心中乍驚還喜,只聽趙臨芳說道:

“我一生托付于你,自然這劍譜也是你的,爹爹說這劍法傳男不傳女,給你也不算違他心愿。你學了它,可要一生都護著我,不可食言……”

這一夜,仲晉風又無法合眼了。

里間趙臨芳已睡了,他在外間挑亮燈花翻看剛到手的劍譜,果然式式精妙,他邊看邊在心中演練每招每式,越是鉆研越覺得奧妙無窮。

不知不覺四更更鼓敲過,天空微微發亮,而燈中的紅燭也將燃盡了。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呼喊聲,隨即一陣緊鑼,夾雜著人聲騷動。

他立刻將劍譜收入暗格,隨后疾步跑出去,與前來報信的下人撞了個正著,他趕緊問發生了什么事。

“跑、跑了!那個阿瑤跑啦!”下人驚慌得有些結巴了。

他大驚:“往哪里跑了?”

“后、后山!”

他心下頓時一寬:

“隨我去追!”說著便拉上下人急奔而出。

這時莊中負責守備的一眾弟子已盡數被吵嚷起來,仲晉風趕到后山時他們正兵分三路進入樹林中尋找,他也想進入,卻被隨后趕來的趙臨芳扯住了。

“晉風,這等小事,不用你親自去。”她拉著他,似乎有些害怕,用了那么大的手勁。

不多時林中一片喧鬧,聽清喊的是拿住了。

他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五)

當阿瑤被押到他與趙臨芳面前時,只見她身上的衣衫被林中的樹枝掛爛了,頭發散亂著,原本秀麗的臉龐蒼白而憔悴,此刻天光已亮,隱約可辨她臉上的淚痕。

可他再怎么心疼,也不能表現出來。

兩名弟子押著她跪下,趙臨芳緩步走到她面前,柔聲問:

“阿瑤,為什么要跑?莫非是看守的人虐待你?”

她搖了搖頭,低聲說:

“不是,只是阿瑤心中害怕,不知大小姐要怎樣處置我,所以就跑了。”

這倒也算個合理的緣由,趙臨芳聽了笑一聲:

“傻姑娘,怕什么。”

她退了一步,隨后用帶著狠絕與殺意的口吻朗聲道:

“你若沒有在莊主身上種下無情絲,又是怕的什么?!”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頓時騷動起來。

仲晉風心下自然亦是大驚,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知道,但見阿瑤向自己投來滿含哀傷的一瞥,他頓時一凜——恐怕阿瑤會以為是他告知了趙臨芳。

可現在又豈是解釋的時候?

“什么無情絲……我不知道。”阿瑤有氣無力地辯解。

趙臨芳冷笑一聲:

“你不知道?那我告訴你……我見過你的姑母,你與她生得可真像。”

其他人不明白這話中之意,竊竊私語著議論猜測,但阿瑤卻是立刻抬起頭來一臉的驚訝,而仲晉風將這一切看在眼中,明白此時此刻趙臨芳將阿瑤的底都掀了出來,事情已無轉圜的余地。

所有的人,即便不完全清楚其中的曲折,卻都已經認定了阿瑤有罪。

“交出無情絲的解藥,我饒你不死。”趙臨芳要求。

而片刻沉默之后,阿瑤再次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無情絲,無解。”

兩旁押著她的弟子頓時手上加勁,再將她往下一按。

“無解?”趙臨芳冷笑,

“既然如此,你也無活著的必要了,晉風!”

仲晉風此刻心亂如麻,聽她喊自己的名字,本能地應了一聲,渾渾噩噩地上前。卻見趙臨芳讓其他弟子遞過一劍,她親自交到他手中:

“晉風……你將是山莊之主,這兇手就交由你來處置。”

她言語中帶了微微哽咽,仿佛是因想到自己父親此時的遭遇而悲傷,將劍交付與他,又好似全心相托,弱不勝衣。

可他其實沒有選擇,眼前的情勢,趙臨芳泫然欲泣,眾弟子人人憤慨。

他只有殺了阿瑤,才能平定眾人的情緒,才能在這問劍山莊繼續立足。

他慢慢走上前去,舉起了劍。

究竟該刺向誰?是阿瑤,還是身后的趙臨芳?

就在這時,阿瑤忽然抬起了頭,大聲說:

“即便你殺了我,也有趙華天為我陪葬,夠了!夠了!”

憤怒的叫罵聲此起彼伏,仲晉風只覺得那聲音震得自己耳中嗡嗡作響,腦海中一片混亂。待他神志清明之時——

他發現自己手中的劍已經刺入阿瑤的心口,那兩個弟子放開了她,她雙手一得自由便握住了劍身,鋒刃割破了掌心,鮮血蜿蜒而下,滴落地面。

她向他笑了笑,然后便合了眼,身子亦慢慢軟倒在地。

他連上前扶一扶她,都做不到。

“晉風……”身后趙臨芳上前來拉住了他的手,他見幾個弟子要去搬動阿瑤的尸體,立刻喝住了,冷聲道:“這賤婢是謀害莊主的元兇,還收殮什么,扔在這里就是了。”

這殘酷的言辭使得眾人盡皆一凜,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的味道,但隨后趙臨芳便說:

“照辦就是。”

說著,她拉上仲晉風離去。

他握著趙臨芳的手,笑語晏晏的,漸行漸遠。聽著身后的人聲漸漸散去,也不知阿瑤的尸身可曾受了什么糟踐,也不敢回頭去看一眼。這短短的一段路走過,他卻好像經歷了一生所有的痛苦。

進入南院時,忽然從后山傳來了一記飛禽的長鳴,如鶴唳,如梟鳴。

而他的心頭高懸的大石,終于落下。

(六)

轉眼,秋去冬來,冬至那日趙華天死了,因他瘋癲后使得莊子里起過不少風波,是以這一死,眾人倒也不是十分傷悲,反而隱隱覺得有些解脫。

但守靈大殮什么的自然還是要做的,照著趙臨芳的意思,做足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如此一來年關也未曾好好過,等消停下來已經是正月中旬。

這日趙臨芳起身后不見仲晉風的影子,但聽見院中金刃破風之聲知曉他又是去練劍了——自從得到劍譜后仲晉風便日日勤加修習,連喪禮期間也不曾懈怠,劍法造詣突飛猛進。

聽見她起身的動靜,冬雪端了臉盆熱水進來伺候她梳洗,她坐在鏡前讓冬雪梳頭,順手又開了窗,看庭中一地白雪,仲晉風一身絳衣,劍影如電,那身姿甚是好看。

他練得投入,窗又被紅梅的疏枝擋著,故而沒留意到她正在看。

一套劍法舞過,眼看日上一竿,仲晉風最后一個收勢,隨即便匆匆向院外去了。

過了一會兒,趙臨芳看發髻梳得差不多了,便叫冬雪停了手,指著藤架上掛的披風說:

“晉風方才出去了,我看他往南門走的,這天看著是要下雪,你走快些把這披風給他送去。”

“小姐也太愛操心了。”小丫頭嘻嘻一笑,拿了披風趕緊追了出去。

留下趙臨芳獨坐鏡前,手中把玩著一根玉簪。

一不小心一用勁兒,玉簪,折了。

半刻之后,卻見冬雪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懷里還抱著那件披風。趙臨芳有些詫異地看她:

“怎么,沒追上?”

小丫頭用力搖頭,喘過幾下,神秘兮兮地湊到她耳旁說自己方才追上去見仲晉風出了后門:

“后山那邊也沒什么人,姑爺去那兒做什么呢?我就多了個心眼找了幾個師兄問了問,聽說是姑爺這些天督導他們練劍總是只看一會兒就走了,個把個時辰才能回來。”

她說了半天,最后加上自己的猜測:“小姐……說句不好聽的,姑爺他,會不會在外頭有了什么花樣?”

“不許胡說!”趙臨芳臉色慘白地呵斥道。可沉默著思索過片刻后,她還是說,

“你去把大師兄請來。”

冬雪依言去了,等大師兄來時,趙臨芳已穿戴整齊——她披了斗篷,是要出門的模樣。

后山的小路向來是崎嶇難行,但仲晉風卻走得輕快,經過曲折的山道,他輕車熟路地尋到了那處隱蔽在灌木后的山洞。

洞中生了火,是以比外頭暖和了許多,火堆旁坐著個面目精悍的年輕男子,他一見仲晉風便跳起身來:“姥姥的,你小子可算來了。”

仲晉風搖搖頭,將手里的酒壇一丟,那人躍起身接過了,扯去紅封先咕嚕咕嚕飲過幾口,咂摸著贊一聲好酒,隨后抹著下巴嘿嘿一笑:

“你們小兩口說話,我就不在這兒礙眼了。”

說著提了酒壇大踏步地出去。

聽到洞外一陣林鳥驚飛的聲音確認友人去得遠了,仲晉風這才向內去走到那張石榻邊,看靠躺在那上頭的人。

阿瑤。

他那一劍并沒有殺死她——這是他預料到的,阿瑤天生右心,當時他那一劍自她胸口膻中穴刺入,能使她暫時閉氣狀如假死,待眾人散開后,一直埋伏在林中準備接應他的好友杜長朔便將她救到這洞中,拔劍導氣,救回她的性命。

這兇險的,唯一的一個辦法,當時那聲梟嗚般的笛聲,便是杜長朔成功救到人的暗號。

可雖然撿回一條命,利劍八身畢竟是重傷,山中冬日又是嚴寒,是以阿瑤休養至今也不見康復。

此刻他看她因長居洞中不見陽光而變得益發蒼白的面容,滿心都是憐惜之情:

“上回我來時見你睡著了,就沒叫醒你,這幾天可覺得好些了?我給長朔的山參,你吃了可覺得有效?”

阿瑤向他笑了笑:

“好多了,杜大哥照顧得我很好。”

他“哦”了一聲,心底隱隱有些酸意泛了上來。

“只是這些天我有件事總是想不明白。”忽然阿瑤這么說。

“什么事?”

“倘若……你不知道我的心生在右邊,那天,你會不會一劍刺下去?”

他皺眉:“阿瑤,不要胡思亂想!”

她笑了笑,又問:“那天……為什么杜大哥會正好在林子里呢?是仲大哥你安排的是不是?”

這下,仲晉風卻說不出話來了。

猶豫了很久,他終于點了點頭,正想解釋這原是他為自己留的一條后路,卻聽阿瑤問:

“仲大哥,所有這些,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你其實……并不想帶我走是不是?”

“當然不是!”他急道,

“我怎會不想帶你走?我在問劍山莊過的什么日子……每日每夜都掛念著你!”

他激動地抓住了阿瑤單薄的肩,卻見她凄然一笑:“仲大哥,你不要急,我知道你心上有我,你……只是舍不下那回風劍法。”

他怔住了。

阿瑤繼續輕道:

“其實,趙華天大壽前我們見面的那天晚上,你與大小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阿瑤……”他只喚了她的名字,便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瞞不過她了,無論編怎樣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是無用了。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他對回風劍法的渴望那么真實,所以才一再拖延帶她離開的時日,才鬼使神差地安排了杜長朔在后山,以防萬一阿瑤孤身逃跑,也好有個接應。

他愛她是真,他舍不下近在眼前的劍法與地位也是真。

“哈,”阿瑤輕笑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再看他,輕聲喃喃著仿佛自言自語,

“想必如今你已得到了劍譜,那下一步是什么?奪取問劍山莊?等你成了天下第一劍客的時候又會想什么,武林的盟主?”

他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因為他既不能贊同也無法反駁。

建功立業,天下敬仰——哪個男兒不想有這樣的一生?他不知道有朝一日他再次面對這樣的選擇時,究竟會怎么做?是選擇對她的承諾,還是唾手可得的名利權位?

他默然不語,而阿瑤也終于抬起頭來看他,那般黯然神傷:

“阿爸說得對,在江湖中的人,其實都是身不由己。”

當你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拼盡全力去爭奪的時候,你又如何能淡然超脫?

“你終于想通了。”忽然身后傳來擊掌身,仲晉風驚詫地轉過頭去——

卻見是趙臨芳,款款而來。

(七)

他驚疑的目光在兩個女子身上逡巡過一個來回。

趙臨芳嫣然一笑,目光落在阿瑤的身上,卻是對著他說:

“可知我爹爹一生心念于阿瑤的姑姑,我娘恨她入骨,就使人畫了她的畫像掛在房中日日詛咒,我幼年時常見到,故此初見阿瑤我便多了個心眼,遣人往苗南去打探,果不其然……還有了意外收獲……”她說著,笑著將目光移到了他這邊。

“你知道我是誰?”仲晉風皺眉道。

趙臨芳點頭。

“那為何不戳穿我?”他想到了一個可能,但又否定了。

太可怕,太陰毒……

可隨后趙臨芳卻證實了他的猜測——她笑起來:“為何要戳穿你?你能替我殺了那老東西,再好也沒有。”她的目光微微一冷,

“他眼里從來也沒有我,我又要他何用?”

恨意,此時方表露無遺。

他無言以對,轉頭看向阿瑤,低聲問: “你與她密謀多久了?阿瑤,告訴我,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她聽他問起,起初沉默,最終低了頭說:

“就在那天,大小姐找到我,她說你不會只殺了仇人就算了,她說男人都像趙華天那樣,只愛功名利祿,后來她便讓我聽那晚你們的談話……仲大哥,我聽得出來,你有多想要那劍譜。”

她落下淚來:

“仲大哥,這樣下去,你一定會一直和大小姐在一處,久了你就會忘了我。可我們苗家的女子一輩子只會喜歡一個人,我寧可你死了,也不要你喜歡別人。”

話到這里變成了哽咽,她低著頭哭泣,仲晉風伸手輕拍她的背,無可奈何地嘆息。

而趙臨芳接下了她的話:

“于是阿瑤便與我聯手,設了此計……晉風,很快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是殺害我爹爹的幕后主使了。”

她話音未落,忽然身形一動,快得如同鬼魅一般搶到他身邊,猛地抽出他擱在一邊的佩劍,狠狠劃上自己的手臂,隨即尖聲大叫:

“仲晉風,你這負心人,你要做什么?!”

她這樣叫著,面帶微笑轉身向洞外跑去。

這一下變故陡生,仲晉風著實愣了愣,轉瞬省悟她這是要做戲,跟著便想到外面必然有她帶來的幫手,此刻佩劍被她奪去,杜長朔那酒鬼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心中大急之下只有奮起直追。

誰想趙臨芳輕功實在精妙,又比他先行,一時間他也追她不上。

轉眼兩人到了洞外,仲晉風見沒有預想中的眾多弟

子,只見首座弟子一人,而趙臨芳正哭叫著向他跑去。

她跑到他身前,那人見她受傷又在哭泣,便張開手臂似要攬住她加以安慰。

可下一刻趙臨芳手腕一翻,只見寒光一閃,她手中仲晉風的長劍直入首座弟子心口,透胸而過。

那人震驚地睜大了眼,而趙臨芳猶帶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笑,隨即她猛地拔出了劍。

首座弟子直挺挺地倒伏于地,鮮血漸漸漫開,襯著白雪,分外醒目。

趙臨芳笑著轉過身來。

“為何殺他?”仲晉風詫異地看著著一切發生,深深感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恐怖。

“不殺他,如何讓旁人知曉你的窮兇極惡?何況一旦你的事情傳揚開來,莊中眾弟子說不定會推他為尊,我多時謀劃,可不是要為他人做嫁衣裳。”她毫不避諱地答道,看著手中他的配劍,

“‘江南燕是把好劍,至輕至薄,鋒利無比。”

不錨,可現在它成了殺人的兇器,而它造成的傷口那么特別,再加上趙臨芳的證詞,屆時所有人都會相信她所編造的故事——仲晉風是指使阿瑤謀害趙華天的元兇,事情敗露后他又殺了首座弟子。

而趙臨芳則成了一個十足的受害者,父親被害,可依仗的大師兄亦亡,誰還會來質疑她?即便她才是最終得到所有好處的人,問劍山莊,

《回風劍譜》,還有同情擁戴。

事到如今,仲晉風所能做的,也只有苦笑了。

忽然趙臨芳手一揚,

“江南燕”破風而至,斜斜插入他眼前的地面。

可他不敢輕動,不知她又在耍什么花樣。

“你現在一定覺得我下一步就是殺了你,對不對?”趙臨芳笑了起來,

“不錨,我是想殺你。”她忽然一扯腰帶,卻聽刷的一聲,那條裝飾著珠玉的腰帶霎時間變成了一把寒光閃閃的軟劍。

“以此劍殺你。”

“爹爹說你是劍術的奇才,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我究竟孰高孰低。”這一刻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激動,

“仲晉風,可知我自最初見你之時,便已在期待這一天。”

(八)

白雪皚皚,山嵐茫茫,空山峻嶺上只聞金刃交嗚之聲,劍氣激蕩,樹枝上的積雪被震得紛紛下落,仿佛正在下又一場鵝毛大雪。

真正交手后仲晉風忽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趙臨芳所做的一切,她劍法精湛不在他之下,軟劍路數陰柔更是獨具一格,她實在是個劍術上的天才。

可就在接近趙家的這些日子里,他看到的只有趙華天對她的苛刻與不屑。

沒有誰會容忍這樣的忽視,更何況她擁有這般天賦與心機。

記不清交手多少回合了,他只記得自己在不斷出劍,腦海中所有精妙的招數他都用過了,可每一次都被她險險化解。

再險,卻也是化解了。

而此刻,最后且唯一的機會就在眼前——

“啊!”只聽趙臨芳一聲尖叫,軟劍脫手,她按著右手倒在地上,仲晉風長劍向前一遞,劍尖恰好直指她的咽喉。

“你右手的毛病,我早已發現了……”他沉聲說,暗自平復紊亂的氣息。

“原來如此……”她抬起頭凄然一笑,

“七歲時我看爹爹教一幫師兄練劍,覺得有趣,便也想摸摸爹爹的劍,卻被他用劍柄狠狠砸在手上,他說我是女孩兒,沒有資格學劍。那次我哭得厲害,手也傷了,從此落下久戰發顫的毛病。”

聽她說及往事,仲晉風神色微動:

“趙華天他錨了。”

“哈。”趙臨芳垂首笑一聲,再次抬頭看向他,“我不是輸給你,而是輸給天意。”

“是的。”他點頭贊同。

“那么……現在你是不是要殺了我?”

她這樣直截了當地問,他反而感到為難起來——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殺不殺她都已沒了太大的分別……可是不殺她,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遭人設計的腌拶氣。

就在他盯著她猶豫時,忽然發現她將目光投向了遠處,隨后微微一笑。

他以眼角的余光向那個方向瞥了一下,只一下,便怔住了。

卻見高高的雪嶺懸崖上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山風忽起,卷起積雪吹過她身側。

那是阿瑤。

仲晉風忽然意識到下一刻要發生什么。

“不——”他大聲疾呼,即刻向那處懸崖發足疾奔而去。

而趙臨芳依舊坐在雪地里,遠遠地看著懸崖邊的異族少女——她似乎也向這邊看了看,然后——

縱身躍下了萬丈深淵。

她一定是在害怕——如今事情既然敗露,無論仲晉風是死是活,總不會再屬于她了。

苗家的女子,沒了愛情,便只剩了死亡。

又或者她早就想好了這樣的結局,要在他心里留下永遠的印記。

山風呼嘯而過,趙臨芳扶著樹枝慢慢地站起身,看紅日西偏,將山間白雪映上了異樣的色彩。她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天地間從此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啪!”

酒杯被重重地敲在了桌面上,濺出一片酒水,嚇得蕓姑一個激靈,眨了眨眼似乎回過神來——比驚堂木還管用。

“后面呢?”她問夏先生。

“沒了。”

“沒了?”蕓姑皺皺眉頭,

“阿瑤死了以后,那仲晉風怎么樣了呢?”

“唉,這個我不知道……”夏先生搖了搖頭。

“夏先生您怎么這樣?!這怎么能不知道呢?那仲晉風不是您的朋友嗎?”

“這個……說是朋友其實也不怎么熟。”夏先生說著,摸著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蕓姑不依不饒地眼看還想糾纏下去,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吆喝:

“蕓姑,我回來了!”說話間有個年輕的后生進了來,卻是店里的當家言四郎,同時也是蕓姑的丈夫,蕓姑剛迎上去便被他拉到一邊。

“我在鎮子上給你換了根釵子,你看上頭這蝴蝶手工多好!和你脖子上那個胎記剛好是一對彩頭,叫……叫蝶戀花!”

小夫妻倆的話,說得那么輕,可夏先生耳力好,還是聽得清楚。

少不得再多喝一杯。

蕓姑紅著臉讓四郎將銀釵插入她發間,還沒來得及說些親熱話,就聽外頭有人叫門:

“這店是開沒開業啊?!”

“來了來了!”親熱可以留著晚上親熱,這做生意可耽誤不得,蕓姑掀了簾子出去,見是個年輕的客人,一身行裝風塵仆仆,生得倒是修眉俊目的好相貌,只是眉目間的神情有點痞痞的,看著不像個好人。

更麻煩的是蕓姑發現他看到自己便是一愣,隨后目光就挪不開了。

保不齊又是個登徒子。

可也不怕,有夏先生呢。

她這樣想著,將客人請進酒坊里,不想客人進去后就直奔夏先生那桌去了,大咧咧地坐下來,與夏先生相視一笑。

原來是夏先生的友人,怎么沒聽他說起過……她這樣尋思,可還沒想出個頭緒,便被四郎打發去酒窖里點數。

她知道自家相公是不喜歡她在年輕男客面前拋頭露面,于是向他笑了笑,乖乖進里間去了。

杜長朔冷眼看著這鄉間小夫妻的眉目傳情,猛地抓住邊上友人的手腕:

“喂,老仲,這演的是哪一出?”

夏先生,不,是仲晉風看了看他,抽回手繼續給自己剝一了顆花生: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替自己種了三寸無情絲。”

阿瑤還活著……只是變成了蕓姑。

那頸邊花形的深紅色胎記就是證明——那其實不是胎記,而是華胥蛛吐盡了無情絲,爆體而亡,體液隨血脈流走,在肌膚上表現出來的一種癥狀。

“三寸?”杜長朔咂舌,

“無情絲一寸‘失心,

兩寸‘離魂,那可就是沒命了,現在她身種三寸居然還活得好好的?”

仲晉風目光一黯,低聲說:

“三寸者,忘情。”

杜長朔沒話了。

失心,離魂,忘情。

這三者的順序似乎有些顛倒,可經歷過的人就知道,忘情,本就是比死更困難的事。

氣氛變得沉默了,酒坊里只聞四郎在柜臺那邊量酒的動靜。

過了許久,杜長朔長舒了一口氣,問:

“那你打算怎么辦?窩在這個地方,一輩子看她和別的男人你儂我儂?”

他笑了笑:

“正是如此……我已負過她一時,不可再負她一世。”

那個曾為名利而疑惑猶豫的仲晉風已在阿瑤落下山崖時一起死去了,現在,只剩下畫眉嶺下受人敬重的夏先生,結廬而居,愿看著心愛的人平凡快樂地度過一生,一直守護著,看著,就好。

“怪胎。”杜長朔嗤之以鼻,卻也沒再說什么,自己為自己倒了杯酒,卻聽仲晉風問:

“你怎么想起到這里來?”

其實在這里定居后他就立刻送信給杜長朔,這家伙卻直到一年后的今天才突然來訪。

“這或許是最后一面了。”

雖然知道杜長朔說話一向夸大其辭,但如此不祥的話還是讓他感到異樣:

“怎么回事?”

“還不是你以前那個老婆,趙大小姐,現在她可是威風得很,問劍山莊風頭鼎盛。”

趙臨芳,又聽到她的消息了……時隔多年,這個名字還是能在他的心里激起一些漣漪,是畏懼?是敬佩?

說不清。

聽著杜長朔的敘述,他似乎能看到她春風得意的樣子,一呼百應,群雄欽伏。她和他不一樣,她是真正的江湖人,畢生所求就是江湖至極的權位,好證明她的父親是錨的。

她狠絕斷情,應該得到她想要的作為報償。

“那趙臨芳聯絡了各派想剿滅血木門,血木門的老大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知道我給不少門派的掌門醫過病,就懸賞千兩黃金請我去,我不去都不行,不去他就滿江湖地追我,老仲你也知道的……”

杜長朔還是那么噦唆,喝了酒就更加噦唆。漸漸地,整個酒坊里就只剩下他絮絮叨叨的聲音,還有四郎打算盤的啪啪聲。

而仲晉風沉默地飲著十年陳的杏花汾,寧靜淡然——如今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了,不過杜長朔剛才說的那句話他倒是依然有深刻的感受。

江湖,只要曾經投身于此,便會知道很多東西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想要,都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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