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在哪里

侯智勇

春節過后，錢巖立的眉毛一直難以舒展開來。去年下半年，錢巖立買了4臺繡花機，開辦了一個小型繡花廠，自從開張以來，不愁沒生意，只愁沒工人。之所以不愁生意，是因為錢巖立的老丈人就開著一家規模相當大的毛巾廠，“肥水不流外人田”，老丈人當然樂意把給毛巾繡花的利潤讓女婿賺。不過，如今到處鬧“用工荒”，錢巖立的老丈人已經開出了4000元的底薪招聘擋車工了，而繡花工月工資一般也就3000塊左右，而且需要不停地圍著機器走來走去，勞動強度比較大，想找到工人，難度就更大了。這不，去年低三下四哀求人家過年后一定要回來的工人，才回來了一個，一打聽，都到不遠處趙學忠的繡花廠去了！

錢巖立的鼻子險些氣歪了！這些打工的都瞎了眼嗎？他趙學忠是個什么東西，哪一樣能跟我比：他的繡花機是二手的，我的繡花機是新買的，價格差了一倍，哪個出活兒，用腳后跟也能想出來；他的工資是年底算清，平時只發生活費，我的工資可是月底就發，雷打不動，哪個對工人好，也明擺著。就算這些都不提了，只說工人最計較的工資標準吧，趙學忠一條毛巾加工費是1毛3，我出到了1毛5，哪個老板對你好，不是一目了然？你們愣是往他的廠里去，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錢巖立發動所有的社會關系幫他招工，經過一番努力，工人數目總算足夠應付白班了。可是這樣下去也賺不到大錢啊，必須繼續加大招工力度，而且新來的工人需要培訓，需要逐漸熟悉工作，遠不如熟手一來就能用。錢巖立又看了看去年的考勤表，發現上面一個叫李曉彤的女孩，她沒到趙學忠的廠里去，自己也還沒找到，因為她的手機號碼換了，沒聯系上。錢巖立翻了一下李曉彤入廠時留下的資料，是鄰縣李家莊的，距離這里也就50公里，值得親自跑一趟。

錢巖立開著面包車去了李家莊，來到李曉彤的家。進入有點破敗的庭院，一條臟兮兮的獅子狗迎上來，朝著錢巖立“汪汪”直叫，還湊近錢巖立的褲腿。錢巖立擔心它咬自己一口，趕緊將狗踢開了。這時，屋門開了，一個頭發斑白的中年人拄著拐杖出來，帶著幾分警惕的神色，問：“你找誰？”錢巖立說明來意，中年人忙往里面讓，還一顛一顛地拿茶杯給錢巖立倒水，嘴里說：“哎呀，你怕是要白跑一趟了，我女兒不想干繡花了，嫌累，她想去商場干銷售員，輕松、舒服。”錢巖立掃了一眼李家屋里的擺設，說：“大叔，我看你家條件也不是太好，銷售員雖然不累，但一個月才給一千多塊，除去吃喝，曉彤能給家里掙多少錢？繡花雖然累，但一年給家里兩三萬的收入呢。”李曉彤的爸爸連連點頭：“對，其實我也是這么想的。只不過現在的孩子都好吃懶做，拈輕怕重，我閨女啊，也讓我慣壞了。”錢巖立向李曉彤的父親要了她的手機號，打了一個電話，不久，李曉彤就回來了，說她的一個好姐妹要出嫁了，她剛才去幫忙買東西。錢巖立趁機說：“曉彤，你也該趕緊給自己掙錢買嫁妝啊。”見李曉彤羞紅了臉，錢巖立更是趁熱打鐵，“曉彤，我今天來是專門接你的，今年廠里吃飯不要錢了，一年能給你省下不少。”李曉彤喜出望外：“真的？”錢巖立說：“我這個當老板的，向來實話實說，絕不騙你。”

李曉彤終于坐上面包車，錢巖立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一邊手握方向盤一邊說：“咱們回去不在廠里吃，我請你下館子。”李曉彤愛吃砂鍋，車到城里，錢巖立就拉她去了一個“砂鍋居”，點了兩個涼菜，一個砂鍋排骨，一個魚香肉絲，還要了一桶橙汁飲料，總之一定要李曉彤吃好喝好。“砂鍋居”是個小飯店，陳設也很簡單，不過人氣很旺，還不時有人開車前來光顧。可能也是受了用工荒的影響，店里的服務員笨手笨腳的，一看就是新手，經過錢巖立身邊的時候，錢巖立生怕他們一個失手，把滾燙的湯倒到自己身上。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錢巖立正給李曉彤倒飲料，忽然身后傳來“啪嚓”一聲，嚇了錢巖立一跳，一回頭，原來有個服務員腳下一趔趄，將滿滿一盆砂鍋魚扣在地上了！服務員傻了，木頭樁子一樣站在那里，說不出話挪不動步。“唉！”錢巖立給李曉彤碗里夾了一塊肉，有一點點幸災樂禍：“要不我死活也要接你回來，不愿意用新手，干活真不讓人放心啊，這回可好，一天的工資沒了，還得賠償老板的損失。”李曉彤吐了吐舌頭。這時，小吃店老板已經走出來，不知道跟那個倒霉的服務員說了些什么，還拍了拍他的肩膀，服務員才木然地走出去。不一會兒，服務員拿來笤帚和簸箕，將地上的碎片和湯湯水水收拾干凈。錢巖立見了，暗自冷笑：“這個老板，當著顧客面不好發作，等下定有這個家伙的好看。”

吃完飯，錢巖立開車將李曉彤送到廠里，總算松了一口氣。接下來，他仍然不時四處物色工人。那天，他出門回來，天剛剛擦黑，恰好廠里的工人停工吃飯，錢巖立習慣性地四下轉了轉，一眼看到李曉彤的宿舍里幾個人正有說有笑，側耳一聽，里面嘰嘰喳喳的不正是去年在自己廠里打工、今年被趙學忠挖走的那幾個人嗎？她們到自己廠里來，是簡單的會一會工友，還是趙學忠派來做說客的？可別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

錢巖立氣沖沖的就想闖進去，轉念一想，又覺得不適合。于是，他穩定了一下情緒，換了一副笑臉，穩步走進去，對那幾個女工說：“喲，你們這是回娘家來啦？歡迎歡迎，要是在別處干著不順心，就還回來呀，這里的大門始終為你們敞開。”

那幾個“叛逃”的女工是打聽到錢巖立出門，才過來跟李曉彤敘舊的，想不到錢巖立這么早就回來了，還將她們堵在屋里，就有幾分慌張。一個心直口快的女工大著膽子答道：“錢老板，那邊對我們不錯，暫時還不能過來。”“不錯？他扣著你們工資不發，還叫不錯？”“趙老板說，現在的年輕人愛享受，怕我們成為‘月光族，他是替我們攢錢。”錢巖立哈哈大笑：“壓著工資不給還有理了？你們別聽趙學忠油嘴滑舌，他是白用你們的錢做周轉資金。”“他不白用，他給我們好高利息哩。”另一個女工怯生生地說。

扣發工資還給利息？錢巖立真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招夠狠啊。接著，這幾個女工七嘴八舌念叨起來。這個說，生病的時候，趙學忠半夜去給拿藥；那個說，過生日的時候，趙學忠給買蛋糕……錢巖立越聽臉色越不好看。這時李曉彤也說話了：“錢哥，她們廠5月4日放假去爬山，說是要過‘青年節呢，咱們搞不搞？”錢巖立一聽，嘿，這趙學忠，連機關單位里搞的那一套也學會了，真會哄人開心吶！他心里不由五味雜陳，對趙學忠更是充滿了嫉妒，下意識地咬了咬牙，說：“我們也去爬山，憑什么讓人家比下去！”李曉彤高興得跳了起來。錢巖立為了出氣，還加上一句：“不光玩好，還要留一個好紀念，我知道你愛拍照，新買的數碼相機，那天就歸你支配了。”

5月4日這天，錢巖立果然雇了一輛中巴車，拉著廠里的女工去爬山。到了山上，這些女孩歡呼雀躍，錢巖立累得氣喘吁吁也追不上她們。不料，山上氣候變化快，沒等到達山頂，一塊烏云飄來，竟然下起了雨。錢巖立趕緊指揮她們找個山洞躲避，等雨停了，不敢再爬山，而是小心翼翼地下山。雨后的山路很滑，盡管錢巖立一再讓女孩們當心，可路過一個陡坡時，李曉彤還是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要不是恰好被一棵小樹擋著，恐怕人就從山坡上滑下去了。也幸虧李曉彤背著一個旅行包，才沒有摔傷。錢巖立想起李曉彤的背包里恰好放著數碼相機，就讓李曉彤檢查一下，還好，相機沒有摔壞。

終于安全返回山腳下，錢巖立總算安心了。他突然發現李曉彤沉著臉、抿著嘴唇不說話，就安慰道：“沒事，虛驚一場，以后注意就是了。”李曉彤瞟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回到廠里，錢巖立正計算今天的花銷，李曉彤拿著數碼相機進來了。錢巖立說：“你看你，急什么，玩幾天再還我嘛。”李曉彤說：“不，老板，我不想在這兒干了。”錢巖立一驚：“你怎么突然提出這事？”李曉彤凄然一笑：“我心情不大好，想回家休息兩天，如果勉強在這兒干活，怕是也干不下去。”錢巖立以為山上那一跤還讓李曉彤心有余悸，安慰幾句，只好放她回去。

不料，過了兩天，還不見李曉彤回來。錢巖立慌了，給李曉彤打電話，對方的回復讓錢巖立惱羞成怒：她竟然也跑到趙學忠的廠里去了！錢巖立咬牙切齒地說：“李曉彤啊李曉彤，我對你不薄啊，你竟然這樣對我？”李曉彤在電話里說：“老板，我也征求了我爹的意見。他說，你表面是個挺替人著想的人，但骨子里卻是個自私的人，他不希望我跟著你。”錢巖立氣笑了：“你爹才跟我接觸了一次，就知道我是什么人？”“是啊，我爹腿腳不好，家里就那條獅子狗陪著他。那天你去我家，獅子狗湊近你，你伸腿就是一腳，我爹挺生氣，他平時都不讓我們動它一根指頭呢，還說，打狗看主人，你根本就不尊重我們李家人。”錢巖立心說，殘疾人真是心理變態，就愛小題大做。罷了，我不跟你計較！“那，李曉彤，你對我又是怎么評價呢？”“我覺得，你只是表面很親熱地哄我們，其實心里一直拿我們當外人。”李曉彤說，那次錢巖立請她在“砂鍋居”吃飯，他對那個不慎闖禍的服務員的評價，就顯示了他當老板的態度。錢巖立啞然失笑：“我隨口一說，你卻對我上綱上線了？”李曉彤嘆了口氣：“其實，我剛才說的這些都是次要的，真正讓我下決心離開的，還是這次爬山摔跤的經歷。當時我嚇得魂都丟了，可是，你過來沒問我摔傷沒有，沒問我還能不能走路，卻只關心你的數碼相機，讓我檢查摔壞沒摔壞。可見，我一個打工妹的安危，在你的眼里還不如你的一個物件更值得你牽掛。本來，趙學忠已經通過我的老鄉邀請我去他廠打工了，不過，你親自來接我，我不好意思回絕你，現在，是時候跟你說再見了……”

掛了電話，錢巖立的腦子里一片空白：自己并非輸給了趙學忠，而是輸給了自己啊！■（責編：何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