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誤會

閆俊杰

賀剛結婚兩年后，便跟妻子秀麗商量準備把母親從鄉下接來安度晚年。賀剛很小時父親就過世了，他是媽媽唯一的寄托，媽媽一個人扶養他長大，供他讀完大學。“含辛茹苦”這四個字用在自己母親的身上，絕對不為過！秀麗連連說好，馬上給婆婆收拾出一間南向帶陽臺的房間，可以曬太陽，養花草什么的。賀剛站在陽光充足的房間，一句話沒說，卻突然舉起秀麗在房間里轉圈，在妻子張牙舞爪大呼小叫地求饒時，賀剛說：“接咱媽去。”

賀剛身材高大魁梧，秀麗喜歡貼著他的胸口，感覺嬌小的身體隨時可被他抓起來塞進口袋。當秀麗和老公發生爭執而又不肯屈服時，賀剛就把秀麗舉起來，在腦袋上方搖搖晃晃，一直到妻子嚇得嬌容失色連連求饒，這種驚恐的快樂時光著實讓人迷戀。

婆婆在鄉下的習慣一時改不掉。秀麗習慣買束鮮花擺在客廳里，婆婆后來實在忍不住了：“你們娃娃不知道過日子，買花干什么？又不能當飯吃！”秀麗笑著說：“媽，家里有鮮花盛開，顯得家庭氛圍極其融洽，人的心情跟著也會好的。”婆婆低著頭嘟噥，丈夫賀剛接著笑道：“媽，這是城里人的習慣，慢慢的，您就習慣了。”婆婆也不再說什么了，但每次見秀麗買了鮮花回來，依舊忍不住問花了多少錢。秀麗說了，她就“嘖嘖”咂嘴。有時，見秀麗買大包小包的東西回家，她就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多少錢，秀麗就如實回答，她的嘴就咂得更響了。老公擰著秀麗的鼻子說：“小傻瓜，你別告訴我媽真實價錢不就行了嗎？”

快樂的生活漸漸有了不和諧音符。婆婆最看不慣自己的兒子起來做早餐。在婆婆看來，大男人給老婆燒飯，哪有這個道理？早餐桌上，婆婆的臉經常陰著，秀麗便裝作看不見。婆婆就把筷子弄得丁當亂響，這是婆婆無聲的抗議。秀麗在少年宮做舞蹈老師，跳來跳去已夠累的了，早晨喜歡暖洋洋的被窩，秀麗實在不想扔掉這唯一的享受，于是，就對婆婆的抗議裝聾作啞。婆婆偶爾幫秀麗做一些家務，婆婆一做秀麗反而更忙了。比如，婆婆把垃圾袋通通收集起來，說等攢夠了賣廢塑料，搞得家里到處都是廢塑料袋：婆婆舍不得用洗潔精洗碗，為了不傷她的自尊，秀麗只好偷偷再洗一遍。一次，秀麗晚上偷偷洗碗被婆婆看見了，她“啪”的一聲甩上門，趴在自己的房間里放聲大哭。賀剛左右為難，事后，賀剛一晚上沒跟妻子說話，秀麗撒嬌、耍賴，賀剛也不理會秀麗。秀麗頓時火了，問老公：“我究竟哪里做錯了？”賀剛瞪著妻子說：“你就不能遷就一下，碗再不干凈也吃不死人吧？”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婆婆不跟秀麗說話，家里的氣氛開始逐漸尷尬。那段日子，賀剛活得很累，不知道要先逗誰開心好。

婆婆為了不讓兒子做早餐，義無反顧地承擔起燒早飯的“重任”。婆婆看著兒子吃得快樂，再看看兒媳，用眼神譴責秀麗沒有盡到做妻子的責任。為了逃避尷尬，秀麗只好在上班的路上買包牛奶打發自己。睡覺時，賀剛有點生氣地問妻子：“秀麗，是不是嫌棄我媽做飯不干凈才不在家吃？”說完便翻了一個身，賀剛扔給妻子冷冷的脊背任憑秀麗委屈地流淚。過了一會賀剛又轉過身來嘆著氣哀求妻子：“秀麗，就當是為了我，你在家吃早餐行不行？”秀麗只好重新回到尷尬的早餐桌上。

那天早晨，秀麗喝著婆婆燒的稀飯，忽然一陣反胃，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搶著向外奔跑，秀麗拼命地壓制著不讓它們往上涌，但還是沒壓住。秀麗扔下碗，沖進衛生間，吐得稀里嘩啦。當秀麗喘息著平定下來時，聽見了婆婆夾雜著家鄉話的抱怨和哭聲，賀剛站在衛生間門口無奈地望著她，秀麗干張著嘴巴說不出話，她想說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秀麗和賀剛開始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婆婆先是瞪著眼看他們，然后起身，蹣跚著出門去了。賀剛狠狠地瞅了秀麗一眼，下樓追媽媽去了。

意外迎來新生命，卻突然葬送了婆婆的性命！

整整三天，賀剛沒有回家，連電話都沒有往家里打一個。秀麗正生著悶氣，想想自從婆婆來后，自己也夠委屈的了，還要自己怎么樣？真是莫明其妙，自己總想嘔吐，吃什么都沒有胃口，加上亂七八糟的家事，心情差到了極點。后來，還是同事說：“秀麗，你臉色很差，還是去醫院看看吧。”

醫院檢查的結果是秀麗懷孕了。秀麗明白了那天早晨自己為什么突然嘔吐，幸福中夾著一絲幽怨：老公和作為過來人的婆婆，他們怎么就絲毫沒有想到這呢？

在醫院門口，秀麗看見了賀剛。僅僅三天沒見，他明顯憔悴了許多。秀麗本想轉身就走，但老公的模樣讓秀麗甚是心疼，沒忍住，秀麗喊了他。賀剛循著聲音看見了秀麗，卻好像不認識了，眼神里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厭惡，他那冰冷的眼神像利劍般深深刺傷了秀麗。秀麗努力跟自己說不要看他不要看他，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那時，秀麗多想向自己的老公大喊一聲：“親愛的,我要給你生寶貝了！”然后被他舉起來，幸福地旋轉。秀麗希望的沒有發生。在出租車里，秀麗的眼淚才遲遲地落下來。為什么一場爭吵就讓愛情糟糕到這樣的程度？回家后，秀麗躺在床上想老公，想他滿眼的厭惡。她捂著被子的一角哭了。

夜里，家里有翻抽屜的聲音。打開燈，秀麗看見老公淚流滿面的臉。他正在拿錢。秀麗冷冷地看著他，一聲不響。賀剛也對秀麗視若不見，拿著存折和錢匆匆離開。或許老公是打算徹底離開自己了。真是理智的男人，情與錢分得如此清楚。秀麗冷笑了幾下，眼淚“嘩啦嘩啦”的流下來。

第二天，秀麗沒去上班。她想徹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找老公好好談一次。秀麗來到先生的公司，秘書有點奇怪地看著秀麗說：“賀總的母親出了車禍，正在醫院里呢。”

秀麗瞠目結舌。

她飛奔到醫院，找到老公時，婆婆已經去了。老公一直不看她，一臉僵硬。秀麗望著婆婆干瘦蒼白的臉，眼淚止不住：天哪！怎么會是這樣？直到安葬了婆婆，老公也沒跟秀麗說一句話，甚至看秀麗一眼都帶著深深的厭惡。

關于車禍，秀麗還是從別人嘴里了解到大概，婆婆出門后迷迷糊糊地向車站走，她想回老家，老公越追她走得越快，穿過馬路時，一輛公交車迎面撞過來……

秀麗終于明白了老公的厭惡，如果那天早晨自己沒有嘔吐，如果他們沒有爭吵，如果……在老公的心里，自己是間接殺死他母親的罪人。

老公默不作聲搬進了媽媽的房間，每晚回來都滿身酒氣。而秀麗一直被愧疚和可憐的自尊壓得喘不過氣來，想跟賀剛解釋，想跟他說他們快有孩子了，但看著賀剛那冰冷的眼神，又把想要說的話都咽了回去。秀麗寧愿老公打自己一頓或者罵自己一頓，雖然這一切事故都不是自己的故意。

日子一天一天地窒息著重復下去，賀剛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他們就這樣僵持著，比陌路人還要尷尬。秀麗變成了系在賀剛心上的死結。

一次，秀麗路過一家餐廳，穿過透明的落地窗，秀麗看見老公和一個年輕女孩面對面坐著，賀剛輕輕地為女孩攏了攏頭發，秀麗就明白了一切。先是發呆，然后秀麗沖進了餐廳，站在老公面前，死死盯著他看，眼里沒有一滴淚。秀麗什么也不想說，也無話可說。女孩看看秀麗，看看賀剛，站起來想走，賀剛伸手按住女孩，然后同樣死死地，絕不示弱地看著秀麗。秀麗此時只能聽見自己緩慢的心跳，一下一下跳動在瀕臨死亡般的蒼白邊緣。秀麗覺得自己徹底輸了，如果再站下去，自己會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倒下。

那一夜，老公沒回家，賀剛用這樣的方式讓秀麗明白：隨著婆婆的去世，他們的愛情也同樣死了。賀剛再也沒有回來。有時，秀麗下班回來，看見衣櫥被動過了——老公回來拿一點自己的東西。秀麗不想給賀剛打電話，原先還有試圖向他解釋一番的念頭，一切都徹底失去了。

秀麗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去醫院體檢，每每看見有男人小心地扶著妻子去做體檢，秀麗的心便碎得極不像樣子。同事委婉地勸秀麗打掉算了，秀麗堅決說不，無論如何也要生下這個孩子，也算對婆婆的死的一種補償吧。秀麗下班回來，賀剛坐在客廳里，滿屋子煙霧彌漫，茶幾上擺著一張紙。沒必要看，秀麗知道上面是什么內容。老公不在家的兩個多月，秀麗逐漸學會了平靜。秀麗邊看著他邊摘掉頭上的帽子，說：“你等一下，我簽字。”賀剛看著秀麗，眼神復雜，和秀麗一樣。

秀麗一邊解大衣扣子一邊在心里對自己說：“不哭不哭……”眼睛很疼，但秀麗強忍著不讓流出眼淚。掛好大衣，賀剛的眼睛死死盯在秀麗已隆起的肚子上。秀麗笑笑，走過去，拖過那張紙，看也不看，簽上自己的名字，推給賀剛。“秀麗，你懷孕了？”自從婆婆出事后，這是老公第一次跟自己說話。秀麗再也管不住眼睛，眼淚“嘩啦”地流下來，然后平靜地說：“是啊，不過沒事，你可以走了。”

賀剛沒走，黑暗里，他們相互對視著。賀剛慢慢趴在秀麗身上，眼淚滲透了被子。而在秀麗心里，很多東西已經很遠了，遠到即使自己如何奔跑都拿不到了。也不記得老公跟自己說過多少遍“對不起”了，秀麗也原以為自己也許會原諒他，但卻不能，在餐廳老公當著那個女孩的面，他看自己時那冰冷的眼神，這輩子，秀麗會忘記不了。他們已在彼此心上劃下了深深的傷痕。秀麗的，是無意的；賀剛的，是刻意的。

期待冰釋前嫌，但過去的已無法重來！

除了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時心里是暖的，而對老公，秀麗心冷如霜，不吃他買的任何東西，不要他的任何禮物，不跟他說話。從在那張紙上簽字起，婚姻以及愛情統統在秀麗的心里消亡。有時賀剛試圖回臥室，他來，秀麗就去客廳，賀剛只好睡回媽媽的房間。夜里，從賀剛的房間有時會傳來輕微的呻吟，秀麗一聲不響。這是賀剛習慣玩的伎倆，以前只要秀麗不理他了，他就裝病，秀麗就會乖乖投降，并噓寒問暖地關心他怎么了，這時他就會猛然一把抓住秀麗哈哈大笑。秀麗心想：也不知這個負心漢是否明白那時的自己心疼他是因為彼此之間有愛情，而現在，他們彼此之間還有什么呢？

賀剛的呻吟斷斷續續到孩子出生。他幾乎每天都在給孩子買東西，嬰兒用品，兒童用品，以及孩子喜歡的書，一包包的，快把他的房間堆滿了。

其實秀麗也知道他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感動自己，而自己已經不為所動。賀剛只好關在房間里，用電腦“噼里啪啦”敲字，或許他正在網戀，但這對秀麗內心來說已經是無所謂的事了。

春末的一個深夜，劇烈的腹痛讓秀麗大喊一聲，賀剛一個箭步沖進來，好像他根本就沒脫衣服睡覺，為的就是等這個時刻的到來。賀剛背起秀麗就往樓下跑，攔車，一路上緊緊地攥著秀麗的手，不停地給秀麗擦掉額上的汗珠。到了醫院，他背起秀麗就往婦產科跑。趴在賀剛干瘦而溫暖的背上，一個念頭忽然闖進秀麗心里：這一生，誰還會像他這樣疼愛自己？賀剛扶著產房的門，看著秀麗進去，眼神暖融融的秀麗忍著陣痛對賀剛笑了一下。從產房出來，賀剛望著秀麗和兒子，眼睛濕濕地笑啊笑啊的。秀麗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老公的手。賀剛望著秀麗，微笑，整個身子緩慢而疲憊地軟塌倒下去。秀麗忍著痛喊老公的名字……但賀剛笑著，再也無力睜開他那疲憊的眼睛……秀麗本以為再也不會為這個人流一滴淚，但事實并非如此。卻是秀麗從沒有過的如此劇烈的痛在撕扯著自己的身體。醫生說，秀麗老公的肝癌到發現時已是晚期，他能堅持這么久已是絕對的奇跡。秀麗問醫生什么時候發現的？醫生說五個月前，然后安慰秀麗：“準備后事吧。”

秀麗不顧護士的阻攔，回家，沖進老公的房間打開電腦，心一下子被疼窒息了。老公的肝癌在五個月前就已發現，他的呻吟是真的，自己居然還以為……

電腦上是老公寫給兒子的留言：

孩子，為了你，爸爸一直在堅持，等看你一眼再倒下，這是爸爸現在最大的愿望……爸爸知道，你的一生會有很多快樂或者挫折，如果爸爸能夠陪你經過這個成長歷程，該是多么快樂，但爸爸沒有這個機會了。爸爸在電腦上，把你一生可能遇到的問題一一地寫下來，等你遇到這些問題時，可以參考爸爸的意見……

……孩子，爸爸寫完這段留言，爸爸感覺像陪你經歷了整個成長過程。真的，爸爸很快樂。好好愛你的媽媽，她很辛苦，她是最愛你的人，也是爸爸深深愛著的人……

他從兒子去幼兒園到讀小學，讀中學、大學，到工作以及愛情等方方面面，事無巨細都寫到了。

老公也給秀麗寫了信：

親愛的，娶了你是賀剛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幸福，請原諒我對你的傷害，原諒我隱瞞了病情，因為我想讓你有個好的心情等待孩子的出生……親愛的，如果你哭了，說明你已經原諒我了，我就笑了，謝謝你一直愛我……這些禮物，我擔心沒有機會親自送給孩子了，麻煩你每年替我送他幾份禮物，包裝盒子上都寫著送禮物的日期……

回到醫院，老公依舊在昏迷中。秀麗把兒子抱過來，放在賀剛身邊，秀麗說：“你睜開眼笑一下，我要讓兒子記住他在你懷抱里的溫暖……”老公艱難地睜開眼，微微地笑了一下。兒子偎依在他懷里，舞動粉色的小手。

秀麗“咔嚓咔嚓”按快門，淚水在臉上恣意地流淌著……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