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食客

范大宇

在美國賭城拉斯維加斯，最有名的餐館是一家叫“紅蕃”的中餐廳。這家餐廳只經營晚餐，每天從下午3時開始，那些美食家們就陸陸續續云集到這里，而到了晚間，根本就等不上空位子。

“紅蕃”餐廳的老板是個中國人，準確地說是一個中國四川人，所以餐廳主要經營川菜。這天，剛剛過了午時，來了一個男食客，從外貌上看像是個亞洲人。這人中等個兒，頭發花白，眼神疲倦，神情雖然威嚴可臉上卻透出絲絲滄桑。這男人揀了個靠窗戶的大臺桌坐下，點了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夫妻肺片，三瓶青島啤酒，二兩韭菜水餃，慢慢地獨自品嘗起來。三個小時過去了，他那一盤花生米還沒下去20粒，而那啤酒也只喝下一杯。他嘬一小口酒，然后就是長時間的獨自沉思。隨著夕陽西下，顧客們越來越多了，大堂經理就堆起燦爛的笑容，走到那食客的面前，輕輕地說：“先生，商量下，您能不能換個小一點點的座位？”

那食客連眼皮都沒有翻，自顧自地撮起一粒花生，放進嘴里一下一下地咀嚼著。等他咽下了，才冷冷地說起標準的北京話：“你是對我說話嗎？”

“是的，先生。”

“那我就請你立即滾開！”

經理聳聳肩，只能掃興地離開了。美國人的習慣，是不愿意陌生人共桌進餐的。他一個人坐了十個人的桌面，極大地影響了餐廳的生意。經理也不是個善茬兒，不一會兒，他就等來了機會。只見他對剛剛步入餐廳的兩個青年男女嘀咕了幾句英語，那男孩顯然是美國本土人，高高大大，怪的是剃了個光亮光亮的腦袋，就像是少林寺的和尚。那女孩兒一看就是個亞裔，但是打扮得十分前衛，僅那眼眉就描了藍、紫、黑好幾種顏色。兩個人看了看這古怪的食客，又看了看大堂經理，然后“砰”地坐在了這食客的旁邊，隨后要了一大桌子的菜，邊吃邊調情笑罵。那男孩兒說地道的英語，而那女孩兒在用英語交談后，卻有意地用漢語說起來：“媽的，瞧這窮酸樣兒！真他媽的掉中國人的份兒！”這話分明是沖著這食客來的，可這食客卻似乎什么也沒聽到，半閉著眼，竟哼哼起京劇來了：“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從那以后，這個難纏的食客竟天天下午1點左右來，菜仍是那兩樣，酒也只是三瓶，主食也是水餃，而且天天一坐就到了后半夜。雖然有時那一對現代寶貝兒“陪伴”著他，用各種難聽的話說他罵他，可是他一概不理。餐廳的大堂經理很惱火，甚至動了借用黑社會揍他一頓的念頭，但被餐廳老板堅決地否定了。

這天，那食客一進餐廳就愣了一下，為什么？他看到他那個位置上已經有了人，但不是那一對寶貝兒，而是一個中年男人。食客只是稍稍愣了那么一秒鐘，就仍坐到了他每天坐的那個位子上，要了老四樣。

坐在這食客對面的是誰？他不是別人，正是“紅蕃”餐廳的老板。老板看著這個食客，等他的菜上齊了，主動地在兩只酒杯里斟滿了酒，端起來，對那食客說：“老鄉，敬你一杯！”那人掃了一眼老板，盯著那酒杯，嘴角咧了咧，說：“你這茅臺，是20年以上的。”老板贊許地點下頭，說：“好功夫！隔桌相聞，一般人是聞不出來的。佩服！佩服！怎么，干？”那人卻不接杯，說：“我喝茅臺，都是30年以上的。”

這下子，老板愣了。他隨即對手下人吩咐：“把我珍藏的酒拿來！”不消一刻，酒上來了。老板又重新布酒，又端起來，對那食客說：“怎么，賞個臉？”那食客微微一笑，說：“這酒還行，有40年了。”老板驚得差點把酒灑了，脫口而出道：“要得，你老硬是個酒神呀！”那食客這回不客氣了，一啁而干，并且反客為主，竟自己給自己倒上了酒。三下五除二，眨眨眼的工夫，一瓶酒見底了。那食客說：“再來一瓶！”老板倒吸了口涼氣，他還沒說什么，那食客撩開衣服，掏出一大沓的美元，說：“別害怕，我付款！爺我別的沒有，就是有錢！”老板忙上前半步，將他的錢蓋起來，看了看左右，小聲地說：“老鄉，你是初來乍到，在這兒，可不能帶這么多的現金，會招災的。”那人聽了，哈哈大笑，說：“什么？我初來乍到？告訴你，30年前，我就來過美國……美利堅合眾國！災？有什么災比我的大……”老板忙苦笑著應付，他知道這食客酒量一般，或者就是心里不快，喝高了。這時。那一對現代寶貝兒進來了，直奔食客而來。老板忙攔住，朝旁邊努了努嘴。那二人就在鄰座坐下了。

老板對那食客說：“老鄉，吃點東西吧！”“不！喝酒！”說著，他迫不及待地倒了一杯啤酒，一口灌入嘴中，一抹嘴，說道：“謝謝老板你，后天我就不來打擾了！”“不，歡迎先生天天來小店。您這是高看我。”“唉，我該回去了！”

“回中國？好呀，祝賀你。我有十年沒回去了。中國變化一定十分十分大。”

沒想到，那食客竟突然哭了起來，抽噎著說：“我本不想回去啊！”“為什么？”

那食客看看前后左右，壓低嗓音說：“老板，實話告訴你。我是隨旅游團來的。我是尋親來了。但是……”這番話讓餐廳老板一下子激動起來，一拍胸膛，說：“有什么需要我幫助的，說！”

那食客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實不相瞞，我是剛剛從中國的監獄出來的。別這樣看我，我是為了我的家，為了讓女兒能生活得優越，為了讓妻子能生活得幸福，才利用權力……但我的‘點兒太背了，犯了事兒，被判了12年。12年啊！好在我有遠見，把絕大部分的錢轉到美國了，也早把妻子女兒送到了美國。受苦我一個，造福全家人嘛。”

老板點點頭，說：“你這樣的我見過好幾個，不過……”“別什么不過，聽我說完。去年我出來了，但是緊接著收到了離婚起訴書。但我還有女兒呀！她乖極了，從小就和我最親，她在上小學時就被我送到美國來，她不會離開我的。”“所以，你到美國找你的女兒來了。可你總到我這小店來……”“唉！沒想到，不知為什么，當我告訴女兒我要來的消息后，她沒有了信息。我害怕，怕她遇到了什么不幸，這個賭城可是什么事都可能發生的呀！而上你這餐廳，是因為當年我和妻子相識的餐廳，也叫‘紅蕃，難道是天意？我就不由自主地進來了。”老板掃了一眼鄰桌那一對寶貝兒，問食客：“你的女兒會不會是那個小姐？”食客堅定地搖搖頭，笑道：“怎么可能，一是我的女兒當面坐在我面前，她怎么會不認我？她變化大，可我沒怎么變呀。二是我的女兒長得甜極了，哪會像她！”“那你為什么不給你女兒打電話？”“打，我總打，可是一打，就是一個男的，說英語，我聽得出，他是罵我打錯了。也許，也許我可愛的女兒真的遇到什么了。唉！”

老板想了想，說：“你可以告訴我你女兒的手機號碼嗎？”“干什么？”“也許用我的手機打，她會接的。”“不可能！不可能！”但是，那食客還是說出了一組號碼。

老板掏出手機，撥了那個能給這食客驚喜和不幸的電話。老板的電話剛剛撥完，就聽到一陣悅耳的彩鈴聲，接著，鄰桌那個女孩就抄起了電話，看了看，問：“誰？我是瑪麗！”

幾乎是同時，那食客手中拿著的酒瓶砰地掉在了地上。他顫顫地站起來，一步沖到那女孩面前，死死地盯著她，問：“你是瑪麗？你是小瑞？”

那女孩的臉急促地抽動了一下，然后冷冷地說：“窮鬼，你認錯人了！”隨后，挽起那光頭男孩兒的胳膊，朝老板甩下幾張美元，噔噔噔地走了。那食客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要追出去。他高聲大喊：“沒錯。是她！我的小瑞！我剛才看到她脖子后邊的胎記了。”“紅蕃”餐廳老板強行把那食客摁住，說：“老鄉，恕我說句難聽的話，她早認出你來了，可她不想認你。”“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呀？”“因為，你已經沒有什么價值了。”“我是為了她們才犯罪的，才坐牢的呀！”“問題是她們并沒有犯罪，她們不愿意和一個坐過牢的人繼續生活在一起。老鄉，這樣的事，我看到的不止一起了。”

第二天，那個食客沒有再來。餐廳老板本來要和他再好好聊聊，勸勸他，讓他放下痛苦，輕松地回國，但他沒來。這時，大堂經理將一份報紙遞給老板，頭版有一張大照片，老板一下就認出了：正是那個食客！報紙的標題是：中國昔日高官到美尋親不遇，萬念俱灰縱身一躍了卻人生。 ■（責編：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