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銀元的恩怨

彭霖山

一、收古幣為尋舊友

今年春上，發行量可觀、十分暢銷的《古董收藏》雜志上，刊登了一則臺商金樹恩重金收購民國10年間鑄造的袁大頭銀元的信息，標價竟高達10萬元1枚！收藏者特別強調，這種銀元必須是仿造民國10年鑄造的假銀元，也就是說必須是贗品，否則謝絕洽談。

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大凡古董收藏者無不要求擁有的是貨真價實的古董，這才真正具有收藏價值，可這位收藏者卻偏偏愿意高價收購假貨，這究竟是啥意思？難道是一枚絕品假幣？抑或是這人神經出了毛??？

刊登這則收購信息的金樹恩今年才三十余歲，是位億萬富翁。其實他本人并無收藏嗜好，只不過是替八十歲高齡的老父重金收購這種假銀元。廣告登出以后，毫無反響。金樹恩不急，可他年邁的老父金秋齋卻十分著急，一聽說毫無反響，便連連嘆息，以至暗暗垂淚。金樹恩感到十分奇怪，在他的再三追問下，老父終于道出了其中原委。

1948年的春上，家住贛西山區的金秋齋剛滿17歲，便被國民黨的部隊抓了壯丁，送上了前線。在班里他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士兵，卻意外得到了班長馬本仁的呵護。馬本仁是廣東沿海一帶人，比金秋齋大兩歲，一直把他當小弟弟看待，金秋齋也直呼他為哥哥。在一次戰斗中，馬本仁這個班的士兵全給解放軍俘虜了，經過短暫的思想教育后，全部釋放并且每人發了一塊袁大頭做路費返回家鄉。善良的馬本仁決定先護送年幼的金秋齋回家，誰知路途中金秋齋巧遇了一位做生意的老鄉，馬本仁便決定與金秋齋分手。在分手的前夜，老鄉邀金秋齋一塊做生意，要他交出兩塊銀元，可金秋齋手中只有一塊袁大頭，這位奸詐的老鄉便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塊假袁大頭，慫恿他設法調換馬本仁口袋里的那枚真銀元。年幼無知的金秋齋在這位巧舌如簧的老鄉唆使下，還真找了個機會調換了馬本仁口袋中唯一的這枚銀元。當時他的天真想法是等自己日后賺了錢，加倍償還這位恩人兄長就是了。

次日，馬本仁懷揣這枚假幣上路了。分手時金秋齋感到心中有愧，而馬本仁似乎什么也沒察覺，不住地叮囑金秋齋路上要多多保重。

也許真應了那句古話：“善惡到頭終有報。”這位老鄉帶著金秋齋與馬本仁分手后第二天，便在途中遭遇了國民黨的一支敗兵，兩人當場被抓了當挑夫，數月后，又隨這支部隊撤離到了臺島，并被收編在部隊補員，進駐金門島。數年后，解放軍萬炮轟金門，金秋齋左腳被炮彈殼擊傷致殘，住進了榮軍醫院。傷口痊愈后金秋齋便復員從商，利用退伍金做起了小生意。這時，他才知道自己這位老鄉在那次炮戰中罹難了。金秋齋聽到這惡噩，未免頓起兔死狐悲之感?；叵肫鹄相l教他以假幣換真幣的卑鄙勾當，又暗自驚嘆，兩人這一死一傷莫不是老天爺冥冥之中給的報應？從此，他誠實守信做生意，思忖日后有機會一定要返回大陸尋訪這位大恩人哥哥，當場謝罪并厚報。誰知這夙愿在心中藏了二十多年一直無法實現。直至海峽兩岸“解凍”，金秋齋才有機會回鄉探親，并托人四處打聽馬本仁的下落，卻沒能得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隨著歲月的流逝，金秋齋依然沒有死心，這次終于又突發奇想，思謀了一條收藏假袁大頭進而尋找恩人的法子。誰知大半年過去了這一著棋還是沒有走通，金秋齋老人怎能不感到痛苦呢？

金樹恩聽罷老父的沉痛回憶，不由深受感動。他是一個孝子，他跪在老父面前，表示決心，自己這就借洽談生意之機代父去大陸尋訪恩人，不達目的，決不回程。

二、鑒古幣飛來禍端

金樹恩這次大陸之行還真有了收獲，托人意外地收購到了一枚民國10年鑄造的袁大頭銀元，經鑒定確為假幣。令人遺憾的是這枚假幣邊緣有點磨損，而且中心位置凹進了豆粒大的一個坑，仿佛受了什么重力的撞擊形成。像這樣破損的銀元有何收藏價值呢？金樹恩給臺島的父親打了個電話作了詳細匯報，誰知老人家聽后十分興奮，給兒子下指示：“孩子，只要是有民國10年字號的假銀元，不管它是完整的還是破損的，你都要根據這銀元的線索，順藤摸瓜，仔細打聽它的來歷，說不定還真能尋到你這位恩人大伯！但愿恩人健在，了卻為父夙愿！”

提供這塊破銀元的主人叫曾國成，40歲左右，瘦長臉，凸顴骨，雙頰有白斑。金樹恩與他很快見了面。因為這樁生意尚未成立，所以這破銀元鑒定后仍然由曾國成保管著。這會臺灣老板出面了，他便以為這下可以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誰知雙方見面后，這位臺商竟然轉彎抹角地盤問個不停。曾國成有些惱火，要不是看在那10萬元的大價錢上，他早就走人了。曾國成耐著性子，對方問一句，他便答一句。問他籍貫，他說在福建；問他父母，他說自己五歲時父母便已雙雙亡故；問他這破銀元的來歷，他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詳細的情況就無可奉告。問來問去，竟沒有半點有價值的線索。金樹恩便有點失望了，看來買下這塊破銀元毫無必要了。

曾國成一聽說這臺商不要這塊破銀元了，便急得彈跳起來，脫口罵出了聲：“你這老板真個混賬！既然我這塊銀元符合你征購的要求，你怎么能出爾反爾？今天這生意做不成也得要做！為了這塊銀元，我幾乎……”罵到此間他突然住了口，似乎有難言之隱。

就在雙方糾纏之際，從外面闖進兩位警察，其中一位進門便威嚴地喝了一聲：“誰是曾國成？”曾國成大吃一驚，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嘴唇抖動了幾下，還來不及答話，一副锃亮的手銬便搭上了他的手腕：“你犯事了，跟我們走一趟！”

望著被警察押走的曾國成的背影，金樹恩下意識地打了個冷戰，很快便揣摩出這塊破銀元的來歷一定有文章，也許并非曾國成的祖傳之物！

三、說家史道出真情

金樹恩的猜測還真沒離譜，曾國成送來鑒別的這枚破銀元，果真是偷盜來的。前些日子，他聽許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有位臺商出“天價”收購民國10年鑄造的袁大頭的假銀元，于是他便記起自己的養父早些年間也藏著一塊銀元，上面也有袁大頭的像。這位養父不是別人，正是金秋齋日思夜想，苦苦尋覓的恩人馬本仁！原來馬本仁那年與金秋齋分手后回到了老家，一直務農度日。因為家貧，終身未娶，后來就帶了遠方親戚家的一個孩子繼承香火，這孩子就是曾國成。馬本仁含辛茹苦將這繼子撫養成人，并替他娶了親建了房，誰知這曾國成是只“白眼狼”，當看到養父開始衰老體弱后，便將他一腳踢出了門，帶著老婆孩子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從此雙方斷了往來。這會聽說臺商高價收購舊銀元，他便想起自己小時經?？匆婐B父捏在手中的一枚破銀元，左右擺弄，嘴里喃喃念著：“你是我的救星，你是我的救星！”曾國成兒時不懂事，看見養父將這破銀元視如珍寶倒覺得好笑，誰知今天才發現這破銀元竟這么值錢！曾國成打起了奪寶的主意。他先是假仁假義地要把養父接回家中一塊過日子，遭到拒絕后，便開始賴在養父身邊獻殷勤，企圖感化老人家，趁機搜索這寶物。有一次，還真在養父身邊發現了這枚破銀元，他便裝著不解的樣子取笑道：“爹，這么大年紀了還在玩小孩子的破玩意！”養父一聽惱火了，叱道：“你懂個屁！這玩意可救過我的命哩！六十多年前，我19歲時在兵荒馬亂中逃難，有一次從前面飛來一顆子彈，正好射中了我的左胸膛，幸虧口袋里裝著這枚假銀元。它把這子彈給擋住了，子彈只在它中間撞了個坑，而我皮肉無損！這銀元是我的救星！打那起，我便一直將它貼身藏著，把它當作護身符。我要永遠把它保存下來，死也要把它帶進棺材去！”

曾國成一聽養父這口氣，估計“巧取”弄不成了，只有“暗盜”才是上策。于是他暗中花錢買通了一名小偷，讓小偷潛入養父處去竊取這塊破銀元。誰知老人家將這救命之物日夜帶在身邊，形影不離。竊賊無法下手，只好將馬本仁打傷在地然后強行奪走了這破銀元交給了曾國成。曾國成自以為大功告成，誰知養父報了警，于是東窗事發，竊賊很快落了網，并供出了幕后主使者曾國成。

當金樹恩將這來龍去脈了解清楚以后，不由感嘆萬分，還真是上蒼保佑，終歸訪到了恩人大伯的下落，于是立即給臺北的父親通了電話。父親只回答了三個字：“好！好！好！”便宣布次日起程要趕到大陸與恩人見面，并囑咐兒子提前趕往醫院，看望被竊賊打傷的恩人大伯。

四、明真相笑泯恩怨

馬本仁躺在醫院的病房里，雖然傷勢不太重，但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卻很大。老人家做夢也沒想到，竊賊如此歹毒竟然會傷人奪己所好！他當然不知道這塊破銀元值價10萬元，才使對方下此狠手。更不知道繼子是幕后指使者。直至公安人員將這破銀元完璧歸趙，說明案情真相后，老人家才恍然大悟，連連跺腳咒罵繼子：“畜生！畜生！”

罵聲剛落，從病房外面走進來一位挺有派頭的年輕老板，笑瞇瞇地走上前來，緊緊握住馬本仁的雙手：“您就是馬本仁大伯？小侄看望你老人家來了?！?/p>

馬本仁直瞪雙眼疑惑道：“你是……”

對方笑呵呵地解釋著：“大伯，您還記得當年有個受過您呵護的小弟弟金秋齋么？”

“金秋齋？”馬本仁渾身一顫，就像觸了電一般地抖索起來！

對方緊緊地抱住老人的身子，大聲道：“我就是金秋齋的兒子金樹恩，他老人家為了不忘記您的大恩大德，特意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金秋齋？金秋齋？秋齋老弟還活著？”馬本仁失聲驚叫起來。

……

兩天后，金秋齋果然出現在馬本仁的病房中。

“大哥，我還活著！我們都還活著！”老人一進門，便激動地撲上前來，緊緊抱住自己的恩人。

兩位分別了半個多世紀的耄耋老人，此番見面后自然悲喜交加，激動萬分，雙雙抱頭痛哭了一場。聞訊趕來的新聞記者有的忙著錄像，有的忙著錄音，有的忙著拍照，兩位老人可不在乎這些，只顧抹著淚花互相詢問別后的情況。

“大哥，那天與你分手時，因被人唆使，一念之差，換了你的銀元，我可后悔終生！”金秋齋提起用假銀元調包這樁不光彩的往事時，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馬本仁面前，涕淚交流，失聲痛哭。

馬本仁一把攙起金秋齋，呵呵笑道：“老弟，還真虧了你這塊假銀元，在逃難中替我擋住了一顆子彈，救下了為兄一條性命！要不，恐怕今天還見不上面啊！”他便也講起了分手后半路遭遇流彈襲擊的這樁蹊蹺事。

金秋齋聽得發了呆，而后卻又連連搖頭：“不，大哥別替小弟遮丑了。假如我不調換你這塊真銀元，不也照樣能擋子彈！”

馬本仁嘿嘿笑了：“老弟你真傻，如果還是一塊真銀元，我早在路途中花掉了，拿什么去擋子彈？正因為是枚假銀元花不出去，我才一直藏在身邊口袋里。所以，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

金秋齋急得漲紅了臉，連連擺手：“羞死我了，羞死我了！如果這般說來，還得要感謝你因為以善為本，以誠為本，這才能感動了上蒼，幫助你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在記者們的要求下，馬本仁終于掏出這塊破銀元錄了像，并配上了金秋齋父子倆的一段錄音：“何為恩，何為怨，一念之差鑄成錯。何為善，何為誠，相逢一笑泯恩怨！”

（責編：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