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迪



他們是地震災民,也是中國行政體制中最低層級的機關干部。三年的艱難與磨難后,他們帶領北川陳家壩鄉民率先完成災后重建,居北川縣轄區23個鄉鎮之首
鄉政府門前的路上,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飛馳而過,卷起一溜煙,遇到熟識的朋友便吆喝一聲。這就是貫穿北川縣陳家壩鄉的主干道——105省道。沿省道上行,順次經過被稱為“生命工程線”的小學、中學和衛生院。省道兩旁是已經完成入住的安置房,裝飾了羌文化中的白石飛檐和羊圖騰。
毗鄰省道,都壩河蜿蜒流淌,將陳家壩嵌在中間。陳家壩是個山溝,陰山、陽山壁立兩側。成片的油菜花已經開過,余下幾處明黃裝點著方圓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嶺河流。野花野草在曾經崩塌的山體上扎了根,又形成了新的山坡。
三年前的大地震,陳家壩垮了房子、塌了山,通訊、道路全斷,一度成了“死溝”……
一個集體的集結
4月25日一早,陳家壩鄉鄉長曾榮富帶著四川省教育督察組在新建成的陳家壩中學考察。
“累啊!那時候一天電話費都要幾百塊,電話接得腦殼疼。”曾榮富揉著太陽穴說。他今年48歲,頭發已經白了一半。
2008年5月12日下午那80多秒的震動,讓北川縣失去了428名鄉鎮干部。陳家壩鄉鄉政府四層的房子只剩了三層,連一片紙都沒拿出來。
6月,曾榮富從三臺縣調到陳家壩擔任鄉委副書記,綿陽市涪城區石塘鎮副鎮長龍凌凌被調來任鄉長,各地幫扶借調的干部也都趕了過來。一時間,陳家壩的干部達到四五十人。
地震前的陳家壩,是縣里干部提起就頭疼的地方。打干部、砸政府牌子的事在過去時有發生,“百姓思想頑固,多以眼前利益為重”。大家都說這里是個“罐子鋪”,什么人來這兒做官兒,最后都被“燉得軟趴趴”。
地震后,被創傷重擊的陳家壩更像一個隨時可能被點燃的“火藥桶”。家沒了,親人不見了,牲口跑光了,不停的大雨給絕望的人們更增加一層焦躁。被集中在一平方公里的臨時安置點的上萬人,不斷發生摩擦和爭吵。
“抗震救災首要是穩定民心,”龍凌凌是個典型的川妹子,身材嬌小,急脾氣,做事風風火火。她將公司管理體制運用到行政管理上,鄉鎮里在職的干部和辦事員,嚴格按照分工層級管理。每一個需要完成的工作張榜公示,上千件事情一一劃分責任,需要合作社里解決的事情不能推到村里,村里的事情也不要送到鄉上,完不成要問責。
她還安排干部把志愿者、武警官兵等人組成臨時治安隊。源源不斷抵達災區的物資被分發到大家手中,帳篷棉被要登記,食物飲用水隨便領取。還有干部向人們宣傳和描繪陳家壩的未來發展……最終,不安的百姓在撫慰下慢慢平靜下來。
鄉干部們的心理撫慰則有賴于一次次的座談會。幾乎每次座談,大家都哭作一團——這也許是他們在震后唯一可以忘卻工作、自我療傷的時候。
他們也是災民,只是多了個干部身份。鄉規劃辦主任楊正銀剛巧回家取了U盤出來,但他午睡的愛人再也沒有醒來。在巨大的悲痛下,大家像擰緊了的發條一樣運轉著。到2008年底,陳家壩的政府工作運轉已經日趨順暢。
何處建家園
2008年,那是個悶熱的9月。為尋找一塊安全的地方,楊正銀跑得焦頭爛額。
地震后,陳家壩老場鎮一帶已經不適合居住。陽山就處在龍門山的斷裂帶上,山體受到地震的重大傷害,隨時會有次生災害發生。鄉委書記趙海清、鄉委副書記曾榮富、規劃辦主任楊正銀,整天騎著摩托車四處尋找新的安置點。
路兩旁的房子都成了廢墟,山上的碎石隨著余震不斷滾落。整個陳家壩鄉看起來都沒有安全的地方可以讓人們安身。
都壩河下游的大河壩村里,有一塊低地距離山體200多米。轉了幾天的干部們決定先在這里用河沙回填一塊地出來,永久性安置鄉里的306戶農戶。
然而,7、8月份是陳家壩的汛期,時不時地就要下一場大雨。入夏以來,老百姓紛紛說,“今年的太陽這么大,洪水一定要比往年大。”
果然,9月24日下午六點鐘,大雨傾盆而下,幾個小時都沒有減弱的趨勢。都壩河水位猛漲,被地震震散了的山石泥沙開始出現泥石流跡象。
“高山村的百姓可能會有危險。抓緊組織疏散。”半夜里,楊正銀接到這樣的電話。他和其他干部一起,急火火地就往山上趕。
都壩河的水位眼看著上漲。前一分鐘還通的路,后一分鐘就被阻斷,走在前面的龍凌凌被困在河中間,最后依靠挖掘機才被送到河對岸。
村民被疏散出來之后不到半小時,泥石流就從山上俯沖了下來。這次,陳家壩又有3人遇難。大河壩正在回填的地被沖垮,其他已經開工挖好的地基又被重新掩埋。
規劃工作要重新開始。9月24日的這一次災難開始讓鄉干部慎重考慮異地重建。
“外面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會沒有地方可以放下陳家壩1萬多人口呢?”楊正銀和其他干部們一起,先后去了桂溪鄉、江油市、香泉鎮、香水鎮等地方游說、考察、討論,看是否有地方可以接收陳家壩的村民。
可是,討論來討論去,異地重建的念頭還是被漸漸打消。沒有耕地的災民到了別的鄉鎮,勢必要占用其他鄉鎮資源,對這批災民的行政管理也是件麻煩的事。
9月底,楊正銀終于等來了四川省建筑廳的10多名專家。經過反復考察和會商研究,專家組建議陳家壩在原地異址重建,即在原鄉管轄地內,將老場鎮向下平移一公里。
新生活的艱難起步
幾番折騰,大災過后的第一個春節轉眼就到了,屢經災難的農民消極沉悶。龍凌凌決定再忙也要給農民辦一場春節聯歡會。這之前,趙海清書記因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不得已離開陳家壩,她開始身兼鄉委書記和鄉長兩個職位。
各村干部組織農戶上報節目,再加上災區外的演出隊,竟然也組織起來一場有聲有色的聯歡會,吸引了不少附近鄉鎮的村民。接下來的地震周年紀念,鄉上又組織了公祭活動,告慰逝者、撫慰生者。
此時,重建規劃圖已確定,轉移后的安置點已經相對安全。只是家貧如洗的人們,心理極度脆弱,希望政府可以把房子修好,自己只管去住。
轉移、遷址、征地、建房,每個環節都要做村民工作。曾榮富、民政辦主任徐培旭、維穩副鄉長李岳等干部開始了說服人們配合搬家、開始重建工作的漫長“戰役”。他們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提上一瓶酒,請上兩頓飯,泡在農戶家里。
徐培旭和李岳曾輪番去馬鞍村一位楊大叔的家。楊大叔的二女兒曾在北川中學讀書,成績優秀,多次獲獎。然而,這位寄托了全家希望的女孩在地震中不幸遇難。楊大叔的喪女之痛始終不能平復。他堅定地要追究北川中學的房屋質量問題。政府不給予這方面的回應,他就堅決不配合任何工作,不拆房,也不蓋房。
兩人幫他做家里的雜活,或是陪他說話。他們還多次前往縣政府,反復提請北川中學的房屋質量檢測。當他們最終拿著鑒定書,證明北川中學的倒塌并非因為質量問題時,一直不肯建房的楊大叔終于開始重新申請宅基地了。
到2011年春節,經過一年多的農房建設,陳家壩農民幾乎都住進了新房。然而,新房有了,耕地卻沒了。在地震后四次遭受泥石流侵襲的陳家壩,習慣自己種菜自己吃的村民抱怨著“連吃個菜葉子也要花錢買”。
“沒得地,想破腦殼殼也沒得地啊!200畝地都沒得,都是零散的。”這是2011年春節,最困擾新一任鄉委書記梁輝明的難題。
鄉民政辦主任徐培旭正在組織拆遷最后一片板房,這塊地方騰出來之后將復墾耕種。都壩河改道后的河床也形成了一片新的復墾耕地。
《北川縣志》上記載,北川早在明清時就有茶園千畝,當地著名的苔子茶的母本園就位于陳家壩。陳家壩雨露、雨泉茶廠是災后最先復工的茶廠。高山茶園里,采茶的羌族爾瑪(本地姑娘)高聲唱著山歌,纖細的指尖在葉尖上飛舞。
今年初,龍凌凌回到了原先任職的石塘鎮。楊正銀、曾榮富、徐培旭仍繼續著他們擰緊發條一樣的生活。新上任的鄉委書記梁輝明還在設法引進投資,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他們為“死溝”陳家壩,一筆筆填畫出嶄新的色彩。★
(中新社綿陽支社楊超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