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琦 孫超


9月5日,一位不速之客走進紅楓婦女心理咨詢中心名譽理事長王行娟的辦公室。
“當時我剛剛看到她發來的求助郵件,還沒來得及回復,她就出現在我辦公室門口了。”10月17日,今年81歲的王行娟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透露,“她”是瘋狂英語創始人李陽的愛人Kim,由于遭遇來自李陽的家庭暴力,“很無助,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件事”。
四天后,Kim帶著李陽一道走進該中心,進行了兩次初步的心理測試和輔導。據悉,要完成整個輔導,需要至少15次。“他們目前并未決定是否繼續”。
“與時俱進”
李陽的“名人效應”將家庭暴力這一國際難題置于社會輿論的風口浪尖。無獨有偶,3月份,北京一名女子劫持出租車的目的竟然是為了求入獄躲避家暴。這兩起事件距離26歲的北京女子董珊珊被丈夫毆打致死案尚不滿兩年。
“家庭,本應是溫暖安全的港灣,有時卻比冰冷的地獄更可怖。”在接觸了太多家暴受害者的案例后,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巫昌楨發出嘆息。而在她接觸的案例中,家庭暴力越來越多樣,原因也越來越復雜。
美國民族學家摩爾根早在19世紀提出,家庭是一個能動的要素,它“是隨著社會從較低階段向較高階段的發展,從較低的形式進到較高的形式”。相反,親屬制度卻是被動的,它只是把家庭經過一個長久時期所發生的進步記錄下來。
因此,家庭及其親屬制度直接成為社會的“記事簿”并“與時俱進”,中國亦然。正是出于對這一社會基本單元的高度重視,1950年,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二年,就頒布了作為國家基本法的《婚姻法》,以規范現實中的家庭行為。
那一年,巫昌楨20歲,正處在一個包辦婚姻為主導的階段。“有90%的婚姻是父母包辦”,來自農村的丈夫毆打妻子事件,多由于彼此感情冷淡。
新中國首部婚姻法即重點解決了這一問題,到1950年代末,包辦婚姻率大幅下降,自由婚姻和半自由婚姻比率上升至90%以上。
可是,剛剛呼吸到自由空氣的中國家庭迅速又跌進政治的漩渦。“文革”十年至上世紀80年代初,政治的過分介入使得家庭同樣上綱上線,公開的家庭暴力蕩然無存,但是,男尊女卑觀念膨脹。“男的被劃為右派,一定要離婚。而女的被成為右派,則不必離婚,因為可以接受丈夫的批評教育。”巫昌楨說。
家庭暴力真正進入中國學者和官方的視野始自1980年代,也恰恰是1981年婚姻法修改消除了政治因素之后。改革開放后,廣東、浙江等地區的家庭開始成為市場經濟探索的活躍因素,較多的私營企業主便產生于此。
但是,伴隨而來的是“婚外情”的滋長,先富起來的一部分私營企業主開始越來越不安分長期受束縛的小家庭,試圖尋求新的刺激。而市場經濟同時給了長期處于弱勢的女性一次獨立的機會,她們面對丈夫的背叛開始學會抗爭。于是,夫妻間的抗衡開始出現,各種各樣的家庭暴力開始見諸報端,一度引發官方的高度重視,最終催生了新中國第三部《婚姻法》。而據巫昌楨介紹,這部婚姻法的主要目的正是為了解決此類問題。
據統計,這一時期的家庭暴力數據比80年代上升了25.4%。另據一項1999~2000年完成的對中國5000 個20~64 歲成年人的健康和家庭生活調查,在中國的城市家庭中共有27%的女性和33%的男性卷入過婚內暴力。其中女性受害者占90%左右。
在此期間,時任中共總書記的胡耀邦曾批示:“家庭乃是我國社會的細胞,我們對婚姻家庭問題處理的好壞,直接影響到社會發展。”
逐漸被蒙上越來越厚的功利色彩的家庭,隨著市場經濟的日益滲透和影響,不得不在金錢等物質利益面前退化,越來越多因房產等財產而起的糾紛讓人頭疼。這直接迫使司法機關于今年推出一紙《婚姻法司法解釋(三)》,用以解決離婚事件中最棘手的財產分割問題。據巫昌楨提供給《中國新聞周刊》的數據,司法機關此前有統計,該領域判的離婚案中涉及家庭暴力的有40%。
在經過深入研究后,清華大學家庭社會學教授王天夫發文《城市夫妻間的婚內暴力沖突及其對健康的影響》,其中結論之一為:“隨著社會發展進步, 以及婦女地位的提高, 家庭暴力反而有上升趨勢。”
家庭不能承受之重
“李陽事件”同樣是“與時俱進”的家暴的典型案例,因為在著名婚姻輔導專家王行娟看來,這是典型的高知家庭暴力事件。“在我們所接到的救助熱線中,高智商人士占50%以上”,王行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所謂的高智商人士即具有大專以上學歷的人士。
據紅楓的統計數據表明,在33.9%存在程度不等的家庭暴力的家庭中,知識分子至少占了四分之一。在虐妻的丈夫中,“高智商者”占到64%,其中5%是碩士和博士。其中有電視臺主播,電影導演,博士生導師,還有政府高級官員。“調查說明一個事實,在我國,家庭暴力的現象,無處不在,存在于各個階層中。”
受虐者的心理同樣復雜。根據紅楓接過的2600多個家庭暴力的咨詢電話,其中有70%的受虐婦女希望消除暴力,保住家庭。其中35%撥打過110,15%找過居委會和婦聯進行調解,決心離婚的僅占18%,想離婚因施暴者威脅不敢離的占10%。
這些糾結在一起的現象有其復雜原因。王行娟認為,隨著市場經濟發展,每個家庭所要面對的社會壓力越來越大,“這些壓力包括生存壓力、價值實現壓力、經濟壓力”,加之社會轉型期的道德滑坡,社會整體浮躁,使得家庭在其中受到嚴重沖擊,進而導致家庭成員之間關系緊張并誘發暴力。
中國社科院婦女研究中心副秘書長唐燦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時,將現在家庭所承擔的多重矛盾歸結為:改革開放后的市場化,使得“家庭成為濃縮各種矛盾和獨立支撐并化解壓力的最小單位”,加上計劃生育政策的長期實施,家庭越來越小型化,三口甚至兩口之家增多,失去了傳統大家庭、大家族的社會支持網。社會的利他主義力量和內部互助行為少了,家庭的生存就更艱難,家庭暴力難免增多。
“社會人口流動加速之后就發展成為‘陌生人社會,家庭在其中成為孤立的單元,家庭成員只能依靠自我或者彼此化解矛盾。”唐燦說,在應付外部壓力的同時,內部張力也擴大,從而更易引發毆打妻子、孩子甚至老人的暴力事件。
任重道遠
面對日益復雜的家庭暴力問題,巫昌楨表示解決起來“任重道遠”,而這一國際難題由于和每個國家社會形態緊密相關,也使得聯合國一位官員曾表示其解決“還需要一百年”。
唐燦目前正在參與聯合國反家暴行為項目。其所在的課題組主要探索在法律等硬手段之外的軟力量介入影響家庭之道,主要是針對家庭周圍包括親友、社區在內的力量,營造一種積極的環境來影響家庭,分散承擔家庭壓力,緩解緊張矛盾。
她認為這樣一種軟力量的探索非常有意義。而巫昌楨則首先寄希望于法律的健全和完善,并希望已經開始起草的防止家庭暴力法盡快出臺,她更強調嚴格執法的重要性,“法律的全部意義在于執行”,如果沒有相關部門的有效執行,多好的法律都是一紙空文。
另一方面,巫昌楨認為應借鑒英國“零忍耐”實踐,提高女性的自我防護意識。同時,也需要社會機制的介入,包括NGO的培育和發揮作用。
她建議應完善婚姻登記制度,以便民政部的管理和監督。同時加強對青少年婚前教育和培訓,尤其對即將進入婚姻的伴侶,要求其學習婚姻知識并明確應承擔的責任,有明確的婚姻觀念。
王行娟認為,除了立法,還應建立有效的家庭暴力社會支持和救助體系。“包括公權力的作用,社會組織的參與和介入,以及受害者本人的社會資源的動用。”而對此,國家應該做更多的工作。
除此之外,王行娟指導所在的團隊正在一些中小學生中開展性別平等教育,旨在“切斷家庭暴力在代際間的傳承”,而這是根除封建傳統觀念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