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私和距離

榮筱箐

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失去了度量的敏感，個人空間很多時候是一種奢侈，存放在其中的信息不過是矯情

眾所周知，這年頭中國是全世界的焦點，而提到中國就少不了要提美國，這就像邁了左腳就得邁右腳一樣，幾乎成了客觀規律。CNN亞洲網站曾經評出的“世界最酷國家榜”的榜單上，中國人排第九，美國人排第五。

在他們看來，“最酷”的人，在美國要數大明星Johnny Depp，中國則是身披破襖腰系麻繩的“犀利哥”；而最“不酷”的事，美國則要數入侵他國戰事不斷，中國則是缺乏隱私意識。

中國人現在恨不得天天把隱私權掛在嘴邊，哪來的“意識缺乏”呢？但在谷歌上打入中文詞“隱私”，可以找到1億9600萬個搜索結果，而打入英文詞“privacy”可以得到21億2000萬個結果——對這事兒，我們還真不如別人念叨得多。

這種完全不科學的統計，當然也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但中國人和美國人在隱私問題上處理方式的不同卻不乏例證。比如，美國孩子的考試成績好像五角大樓的機密，老師發成績單時都是臉朝下倒放在學生桌上，以免被鄰座的同學瞄了去；中國孩子的成績卻像GDP指標，就算不能昭告天下，也要在教室里從高到低貼出來供全班同學觀瞻。比如，美國醫生只跟病人本人討論病情，其他至親如果沒有病人的明確授權，全都被當作“外人”，別說參與意見，連病歷都看不到；中國醫生往往是把病人晾在一邊，所有決定都得先問家屬，對于重癥病人，醫生幫著家屬圓謊，把病人蒙在鼓里也不稀奇。比如，美國人最忌諱談論個人工資收入，但對中國人來說，沒談到這個話題的親朋聚會，就像一道沒放鹽的菜一樣淡然無味。

這樣看上去，似乎我們的文化對個人的尊重打了折扣，其實這其中是另有原因的。

中國詞典對“隱私”的解釋，大多從信息傳播的角度出發，將人們不愿為他人所知的個人信息定義為隱私，而英文中隱私的最基本定義卻是著眼于空間，指個人獨處空間不被打擾的權利。兩者相比，英文的解釋似乎更加溯本求源——隱私之所以被當作隱私，并不在于它是否只屬于一個人，而是在于這個人是不是把它存放在只屬于自己的空間里。

從這個角度看，中國人隱私意識的淡然，也許不是對他人領地上“私宅誤入”的標牌有心地視而不見，而是被人口密度逼仄出的無奈結果。習慣了公共廁所里的坦誠相見、公共汽車上的密不透風、鬧市街心的摩肩擦踵、擠在一個單元里的四世同堂，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失去了度量的敏感，個人空間很多時候是一種奢侈，存放在其中的信息不過是矯情。

但這到底是“酷”還是“不酷”，卻是還真不是一個排行榜的簡單點評就能說清的，因為人與人的無限接近雖然會讓你的秘密不成秘密，卻也讓你因為心無羈絆更容易收獲溫暖人情。

很多來美國參觀的中國人，都會對這里陌生人間互相點頭問好的習俗心生艷羨，卻不知道這種生分的禮貌，其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親近而是間隔和疏遠，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種點頭之交就是底線，再向對方多跨進一步都可能引起戒備和猜疑。

關于這個，可以問問我的朋友潔松。潔松是個在美國長大的28歲華人小伙子。每次到北京，父親的老朋友們都會特意請了假陪他逛北海、天壇、王府井，這讓他受寵若驚。“他們跟我沒有血緣關系，但他們好像真的拿我當自己的孩子，在美國，最好的朋友也不過就是抽一兩個小時陪你到酒吧喝兩杯而已。”潔松說。

不過醇厚的中式地主之誼，也有讓人犯難的時候，潔松就常常抱怨，“叔叔阿姨”們熱情到過馬路時都要挽著他的胳膊或拉著他的手，這對習慣了美式個人空間的他，簡直有些無法忍受。“在我成年之后的記憶里，從來沒有跟任何成年人拉過手，除了女朋友。”潔松說。

美國人對個人空間寸土不讓的守護，不僅讓兩個非戀人的成年人手拉手成為禁忌，還會極端到在父母和未成年子女間也劃起界限。2008年前，亞利桑那州的一對夫妻，把給孩子們拍的“出浴照”拿到沃爾瑪去沖洗，一張三個赤裸的女孩并排躺在浴巾上的照片，讓沃爾瑪工作人員報了警，盡管孩子們最大的五歲，最小的只有一歲半，這對倒霉的父母費盡周折才證明自己拍的不是兒童色情照。

這樣的例子對美國人已經是見怪不怪，但生活在美國的中國人，卻常常在看了熱鬧之后心有余悸。在非本土文化陌生的氛圍中失去了坐標的人們，最難搞懂的就是遠近距離，太小心會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小心又可能會跨越雷池，最安全的似乎即使用禮貌代替真誠，但這樣雖能明哲保身，卻交不到真心的朋友。

難怪那么多的中國移民，可以在異鄉飛黃騰達，卻總是走不出如影隨形的孤獨。★

(作者為旅居紐約的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