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無須代真理立言

余世存

老子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我們的高考作文，卻是知國家，守個人，道時代社會，以學舌大人語、官語、新聞語……

對高考作文題目的感慨由來已久。

不外乎題目的難易，跟時代社會發展的關聯度，以及歷史比較的進步觀……是的，只要把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題目拿來做個對比，今天的巨大變遷乃至進步不是一目了然的嗎？但如果認真檢視近年高考作文題，出題者的“應試”“應時”教育心思一目了然。換句話說，考題仍不脫“強人所難”的慣習。這大概是逃脫考試之苦的中國知識人多緘其口的原因。

今年的作文題目被人做成“串燒”：如花似錦的高考作文題目出爐了，要高度有高度，要深度有深度，似乎大家都要“拒絕平庸”(江蘇高考作文題)。這種感覺有點類似某歌手每次出場的第一句話由“大家好，我來了”變為“謝謝大家，你們來了”(湖南高考作文題)。命題者們的努力，大概就是向考生傳達一則信息——“這世界需要你”(山東高考作文題)，高考期待你的參與，就像你“期待成長”(高考全國卷1作文題)。關于成長，我們“總有一種期待”(四川高考作文題)，就是把自己的未來與“中國的發展”(陜西高考作文題)緊密相連，這正是“中國崛起的特點”(新課標卷高考作文題)之一，那就是為中華民族之崛起而學習、為少年中國而振奮喝彩……

什么是作文？很多人有自己的解釋。我能提供的一個解釋是：做作，學舌。人們假想學生的頭腦是一片空白，又或者過于自由、豐富、散漫，必須把假想的某種關乎人生、國家社會的真理，或其坐標、形式灌輸給他們，以使他們成為國家社會認可的“材質”，考作文就是考他們對此真理的熟悉度、忠誠度。學生自己的個性、思維的自由、人生關懷等等是無須關心的，人們要考的就是他們能否亦步亦趨、學舌、做出文章。

因此，盡管人們從今年的作文題目中解讀出一些進步意義，但多數題目仍空洞自大地把學生綁架在國家社會、崛起的時代層面，要求學生認同當代發展的意義；也有題目故做輕松地要求學生知道某歌手、某科學家、某次彩票事件、某次世界比賽，以檢測學生做一個“知道分子”的能力；還有些題目傾訴“期待”“時間的流逝感”“一切都會或不會過去的哲理”，看看學生是否懂得高明之道的中庸……

這樣的“高烤”，確實堪稱把最年輕最有無窮可能性的頭腦、心靈集中起來烘烤、鍛造。有人稱道作文題目的多元，但限制性命題，大一統的學舌文學寫作，低幼化的領會真理模式，仍是我們的作文“短板”。有人稱道作文題目是對社會匱乏的應對，但要求學生面對“誠信”“夢想”等社會問題表態，要他們解決成年人都不想解決的問題，要他們思考中國知識人都少有思辨的“時間”“回到原點”，要他們表演父母都雪藏或刪除的生命情感，多少是考官的意淫、虛偽或天真……我的朋友毛喻原有一句憤世名言，“高考是把人才集中起來銷毀的行為”，那么我們可以說，作文考試是銷毀行為中最關鍵的一環。老子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我們的高考作文，卻是知國家，守個人，道時代社會，以學舌大人語、官語、新聞語……

固然，二三十年前的作文有過“我在這戰斗的一年里”“致青年同學的一封信”……那幾代人也曾跟“真理”同行，但家國天下的人生坐標使他們不至于完全迷失。今天的學校教育和考試，在很大程度上是“身在此山中”的應付，是饾饤之學和空洞虛偽之學的混合。

中國的考試選拔，有著“希圣希賢”的千年傳統，代圣賢立言，以擴大一己之胸臆、關懷，從而將人生置入天地君親師的坐標里。什么是圣賢？乃是“不傲無告，不廢窮民，嘉孺子而哀婦人”的傳統用心，是現代中國人追求的成年理性或公民精神。故傳統考試，可稱八股，更可稱論，是人生權利和責任的展開或示范。這種考試，雖有弊病，卻也維系了文明千年不墜。恢復高考的最初一段時間，也有這種明晰的君子大人之道。這種君子之德的風教傳統，可以感動群情，使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中試者確實多能成為社會的中堅。

高考是進入大學的門檻，作文考試在根本意義上是考生自我的表達，是大學之道明明德的最初檢測。如果作文不能使考生跟自己的明德相遇，而是強其跟時代社會“真理”相連，這種代真理立言的作文法就會污染人、毒害人。這樣的作文不會有什么不朽的立言。一個簡單的證據，不少人把高考作文跟外國人的作文考試命題相比，認為外人的考題更接近于論文，一如科舉考試。故外人也好，科舉時代的考生也好，其作文都堪稱文章，即使不能風行一時，也是作者自己人生中的里程碑，值得作者珍藏并示人。但今天的中國人，有幾個人還記得自己的高考作文？

這樣說，并非說今天的高考作文一無是處。我們只是說，它過于沉溺于做真理的知道分子，如果它堅持自己的作文法，那么，過河拆橋的知識人仍將不堪回首，并拒絕對它說三道四。★

(作者系作家，著有《非常道》《老子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