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月滿天
今天,他要拍一場他和上司的對手戲。
扮演他上司的老頭是個老“戲骨”,身軀龐大,開拍之前坐在那張古舊的道具椅子上,壓得椅子吱吱嘎嘎。他想:這人干嘛呢,不怕壓塌了啊,這不是沒事找事嘛。
老“戲骨”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笑瞇瞇地看看他。
正式開拍了。
上司靠著椅背,懶洋洋地打量他:“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在這里就餐嗎?”
他搖頭:“不知道。”一邊隨意地看了看四周,眼神卻表現出幾分不以為然。
“因為便宜。”上司意味深長,“我的錢是用命換來的,舍不得亂花。”
他針鋒相對:“我的錢只論夠不夠花,不論舍不舍得花。”
“吱嘎!”
上司身下的椅子突然發出刺耳的聲音,他猛地一驚,那一瞬眼睛漆黑,收縮如針。兩個人一言不發地對視,只有老頭手里的雪茄的煙霧裊裊升起,把兩個人都籠罩進去,空氣里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張力。
“咔!”要求一向苛刻的導演站起來,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彩。
一條就OK!
下了戲后,他問那個老“戲骨”:“您是故意要讓那把破椅子發出聲音的嗎?”
老頭說:“是啊。別看這把破東西不起眼,關鍵時刻能營造氣氛的。”
他想起自己拍第一部電影時的光景,只一心注意什么樣的角度對著鏡頭能把臉拍得更英俊,根本沒有融入角色之中,更不會想到這么細節的東西。
當時,他想,自己就好比老頭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吧,用力發出聲音,只想提醒別人自己的存在,結果卻只制造了讓人心煩的噪音,順便也提醒別人這是一個廢品。而現在,自己要做的是那個坐在椅子上,讓椅子在適當時候發出聲音的人。
事實證明,他做得很成功,因為電影上映后,他的奪冠呼聲最高。
可是結果卻是殘酷的,評獎中,他以一票之差落敗。說不失落是假的,可是他想,怕什么呢?既然已窺門徑,當然要走下去,路還長著呢。
此后三年,他兢兢業業地拍戲。三年后,在電影最高評獎殿堂的典禮上,他憑著一個不起眼的角色,獲得最佳男配角的殊榮;半個小時后,他又憑著一個木訥的中年人的角色,獲得最佳男主角的殊榮。
他雖然也想假裝鎮定,可是手在抖,腿甚至想打絆。高舉獎杯,他任憑閃光燈“咔嚓”地狂閃,腦海里映出來的是一個畫面:
在一部電影里面,他曾經出演過一個小角色,一個女孩遞給他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他看著它,困惑地說:“蘋果是怎么長出來的?”
女孩笑著說:“當然是樹上啊。”
“那它享受長出來的這個過程嗎?”
當時他想,這誰寫的爛臺詞啊。現在卻突然明白了:自己就是一只正在享受長出來的過程的蘋果啊。
作為一只蘋果,怎么能只享受長成后鮮艷飽滿的外皮、清潤甘甜的汁水,以及被人捧在手心里時艷羨的目光呢?當然還要享受從一粒種子就開始的漫長等待,享受從一朵花就開始的滿心期望,享受蜜蜂傳粉時的喜悅悸動,享受作為一個小小的果核時,掙脫束縛一圈一圈長大時的痛癢,享受蟲啃蟻噬的苦楚,享受風霜雨雪的考驗,這樣的人生才算完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