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碎發
她
她24歲時生下我。因為我的出生,她便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全職太太,生活中不再需要朝九晚五地上下班,而是每天對著鍋碗瓢盆,照顧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她原本寫得一手好文章修長的手,日漸粗糙、蒼老。
而我,更像是天生與她作對。年幼時的體弱,常常讓她一夜三次地抱著我往醫院里跑;上學的年紀里,淘氣調皮地闖禍,一次又一次被她拿著木條抽打;而始終成績平平的我更是她心頭的痛:她把考上大學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年少時期,我一直認為我是被抱養的孩子,因為我沒有任何一處和她類似。長大以后才明白,年幼的自己只注意到自己的痛,卻忽略了她揚起木條背過臉時,偷偷擦去的眼淚。
中學時期,每天的時間被上課、上自習分割掉,回家的時間就變得少而金貴。記憶中,那時的我和她最慣常的交流,是我站在廚房的入口,一邊看她在廚房忙碌準備三餐,一邊和她聊天。她做得一手好菜,海帶排骨湯、香菜拌豆干、糖醋排骨、鯽魚湯,樣樣好吃。我時常認為,如今的我喜歡上烹飪,一半源于遺傳,一半可能是那時的耳濡目染吧。
她嘴上不說,但我知道,她盼望著我能順利地通過高考,考上大學。于她、于我,高考都是條充滿荊棘的捷徑。在高中那三年最困難的時光里,她盡量自己節儉,卻從來不讓我在飲食上輸人半點,總是變著法子做各式各樣我喜歡的菜式。高三那一年,我因為嚴重睡眠不足而聽不到鬧鐘鈴聲,365天中的每一天,她充當我的鬧鐘,在清晨6點15分準時叫醒我,為我準備好一大杯濃茶,驅逐睡意。
他
30歲時,他“老年得女”,有了我。所有人都說,我像極了他。他濃眉我大眼,他魁梧我高大,他手掌寬厚我手指修長,他沉默我安靜,以及同樣都喜歡冰淇淋。年少時我并不這樣認為,只是到了現在,我才發現,原來我和他的相像并不僅僅在表面,這種相像竟然已經深入骨髓。
他對我寵愛有加。只有我能從他那拿到零花錢,只有我才能把他哄去下廚或是洗碗,只有我能收到他對著手機琢磨半天才發出去的短信。
印象中,他總是很忙很忙。他是貨車司機,日夜奔波,常常是我去上學時,他還在酣睡中;而我放學回家,他已在出差途中。也許是親情使然,從小我便特別珍惜和他相處的時光。我常常在他踏入門檻的那一剎那喊他,嘟囔著“爸爸,你去哪里了,走了那么久,我好想你!”然后,我踩在小板凳上擺了一副要為他熱飯菜的架勢,或是伴著夏夜微涼的風、穿過小巷子為他買來甜啤和花生米。
小學畢業時,我發現他額頭上第一根白發。那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男人,當我10歲時,他已經踏入40歲,還在為我,為這個家,繼續忙碌奔波。
他對我向來很放心。他從不過問我的成績,甚至不過問我在幾年級幾班,甚至在她擔心著我能否升入高中考上大學時,他總是語氣平淡堅定地說,我女兒可以的。
當我要去另一座城市開始新的生活時,這個大半輩子輾轉了大半個中國卻無暇駐足旅游觀光的男人,才表現出少有的不安和擔心。一路叮囑、一路反復檢查行李,生怕會遺漏些什么。記憶當中,只有這一次,這個男人牽我的手,穿過站臺洶涌的人群,帶我走進車廂,為我放好厚重的密碼箱。
汽笛拉響,看著他的身影從這個窗口緩慢地到另一個窗口,我起身向他揮手告別。等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時,我終于讓自己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掉了下來。
我
當在另一座城市學習,意味著我和她、他聚少離多,每年只能在寒暑假見面;再后來,工作之后,我連休假都變得奢侈,與她和他的氣息相通更多只能依靠電話了。
她仍然煲好喝的海帶排骨湯,常常在電話里說,每當做糖醋排骨這道菜時,就很想千里之外的我能夠嘗到;他依舊握著方向盤,還是一樣忙碌,無暇駐足旅游觀光。
五月過去,六月來。時間不緊不慢,卻把我拋在了異鄉的假日里,狂想著她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