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新學期開學沒多久,父親卻在一個寂靜的春夜溘然長逝。噩耗傳來,我感覺天塌了,絕望似透明的琥珀將我嚴嚴實實地封存起來。
我成了眾親友提心吊膽的對象。叔叔怕我想不開,請假來看望我,鼓勵我勇敢地活下去,好好活著才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
那些日子,不知道怎么過來的。
暮秋時節,北京魯迅文學院函授部來信邀請我參加面授活動。我想去北京。打小就對文學著迷,這一點,父親是最清楚的。可是,父親走后,這個世界誰還能理解、支持我呀?眼前的問題是,錢從何來?家里為了湊足學費,已欠下幾千塊錢債,此去北京,不能再向母親開口了。我便向同學借,這個幾十,那個幾十,硬是湊到800塊錢。
到了北京,交上培訓費、住宿費,買好回南昌的火車票,預留好南昌到贛州的車錢,我能支配的活錢不到80元。北京十日,全憑它支撐。
趁還沒開班,我一個人去中國人民大學玩,那個曾無數次夢想過的大學殿堂。在大學門口一個地攤上,我給妹妹買了一件30塊錢的外套。回魯迅文學院的路上,又買了幾本書,到最后,手里只剩十來個一元的硬幣。
魯迅文學院食堂早餐五毛錢稀飯基本能飽,中晚餐飯菜太貴,不敢去。我就到院門口一對安徽夫婦開的小吃店里解決,清湯五毛一碗,饅頭一毛一個,便宜。頭一回,我對店老板說:“來碗清湯吧。”老板說:“你是江西來的吧。你們說的清湯,在北京叫餛飩呢!”這還是頭一回聽說,餛飩就餛飩吧。老板又問:“要不要加香菜?”我很擔心加香菜要加錢,就反問他:“要不要加錢?”得知不算錢,就讓多加些。
清湯,在家里是吃過的,只是吃得極少吧,多食無味,少吃味長。印象中,清湯味道不錯。第一次吃加香菜的清湯,頓時滿嘴留香,爽滑白嫩的清湯皮,飽滿醇香的清湯餡,真是大飽口福。這是我頭一回吃香菜,香而有味,香而有勁,比南方芹菜的味更綿長,更銳利,也更厚重,便迷上了這種味道。
天天都在安徽小吃店里吃,便和他們熟了,見我來,不用問,準會說:“餛飩一碗,加香菜!”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的清湯就端到我面前來了。實在餓得不行,一碗不夠,偶爾會加一兩個饅頭。
一碗香菜清湯,讓我在北京堅持下來。聽課的時候,思考的時候,發呆的時候,和同道中人交流的時候,嘴里還回蕩著香菜清湯的味道。窮莫過于此,困莫過于斯。但一碗香菜清湯,讓我那深陷絕望的枯萎之心,如一粒粒清湯一樣,在生活的湯汁里舒展開來,如盛開的蓮。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愛好者一起,敞開心扉交流,盡興地說笑,在夢想的邊緣歡樂開懷。久違的笑,在我的臉上恣意爛漫。
父親生前曾教誨我:“自己喜歡的東西,就要多努力,堅持下去。”站在20歲的門檻上,身處遙遠的北京,我感覺自己沖破了困苦,舉起柔弱的手,在夢想的大門上,輕輕叩響,用一碗香菜清湯為陷入低迷中的自己,加油鼓勁!
第二年,我的人生翻開了新的一頁。寒假回到家中,三姐從福建趕來,給了我800塊錢,好讓我還債。三姐買了面粉,動手做了一鍋芹菜清湯。那一天,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吃著滾燙的清湯,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北京的那碗香菜清湯,有所頓悟——活著是多么美好。一個人也好,一家人也罷,能吃一碗熱清湯,就好;加香菜也好,加芹菜也罷,有香氣彌漫就好。懂得從清苦中品嘗幸福,這才是對父親最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