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
12歲
初秋,跟隨著父母來到這座城市的霓牧遙,在鋪滿青磚的大院里和祝可欣學跳房子。這個比她大兩個月的女生,清純得似日本電視連續(xù)劇中的小鹿純子。她答應教會霓牧遙所有流傳于校園間的游戲,霓牧遙攥著祝可欣的手,激動得直冒汗。
你等我一下。霓牧遙一溜煙跑遠了,又跑回來時,手心握著一對接吻的水晶戀人。
送給你,希望我們永遠做朋友。情緒化的霓牧遙過分正式的表白,逗得祝可欣一下忍不住,竟笑出聲來。
晚上,父母滿房間找那對放在電視機上的水晶戀人,那是他們的定情物。急了,問霓牧遙,她的一線聲音弱弱地從角落里傳過來,我,送給祝可欣了。
母親讓霓牧遙要回來。她不肯,再不肯,還放聲嚎啕。
悲傷洞穿隔壁。祝可欣跑過來,雙手捧著那對透明小人,對霓牧遙的父母說,阿姨,是我喜歡,牧遙才執(zhí)意要送我,您不要怪牧遙。
霓牧遙出來送祝可欣,邊走邊踢一塊小石子,好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泛上來,一顆顆砸在地上。
對不起,等我有了好東西,再送給你。到了祝可欣家門口,霓牧遙憋了半天的話,說出來才釋然。
16歲
霓牧遙已經(jīng)習慣常伴身邊的祝可欣。5年了,她們勾著手指買飯、背書、參加50米短跑,說不喜歡的女孩子是非……沒有秘密可言,一切的一切都在疏朗的四季中坦蕩地被分享。
霓牧遙任團委書記,祝可欣就是班長。霓牧遙代表學校參加全市作文比賽,祝可欣就去參加數(shù)學選拔賽。校運會上,霓牧遙的接力棒傳過來,一定是祝可欣接。年級匯報演出,與霓牧遙相得益彰合跳印度舞的,一定只有祝可欣……
在所有人的眼里,這兩個女生好像生來就該這個樣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長發(fā),一個短發(fā),感覺卻相差無多。夏天穿一個花系的泡泡衫、海軍服,冬天戴紅色的貝雷帽,蹬半高馬靴,據(jù)說都是祝可欣媽媽的作品,讓兩個孩子和諧得像一個人和她的影子。
高一下學期,班里轉(zhuǎn)來一個男生,叫薛紹孔。和祝可欣一般高的個頭,站在霓牧遙身邊,擋住清晨四射的陽光,就有點大哥哥的意味了。
早操解散,霓牧遙深呼吸,感覺氣息調(diào)勻,才扭過頭問祝可欣,我去買面包,你要什么?
伊利酸奶。薛紹呢?隨口問過去,薛紹孔一怔,回答,一樣的好了。
霓牧遙轉(zhuǎn)身就狂奔,在初秋的風里,穿越漫動的人群,不顧薛紹來不及傳遞的謝意與錢。
她怎么叫我“薛紹”?薛紹孔反應過來,笑語溫存。
祝可欣怔住,難道他真是她要找的人?這樣輕易地遇見,被一個叫霓牧遙的女生脫口而出,也是命定的緣?
霓牧遙回來,手里拎著兩袋面包,一瓶酸奶,興沖沖遞過來。
我要的是酸奶!
霓牧遙的兩頰,泛起揮不去的潮紅。她以為,薛紹吐出來的一樣,是和她一樣的面包。
薛紹!在霓牧遙咬著面包時,恨恨地盯著他。
那樣的眼神,祝可欣從未見過,有著發(fā)了誓要喜歡一個人的憤憤的柔情。
17歲
做了好朋友的三個人,放學后,騎著單車晃悠在人行道上,夕陽的余暉釘在背上,拖出長長的影子。
霓牧遙膩在中間,故意握不住車把,被祝可欣和薛紹互相承載著,一路的笑,像油脂分泌旺盛的青春痘,汩汩地冒出來。
分班的消息是在自習課上宣布的,那個被稱為“老朽”的班主任,喑啞的低音,第一次俘虜可以點燃激情的眸子。
亮亮的專注里,只有霓牧遙心事重重。一只圓珠筆,把一張空白的草稿紙劃得絲絲縷縷。
她偏科文史,而祝可欣擅長數(shù)理化。薛紹,他好像所有的學科都很均衡,他會選擇學文還是學理?
好不容易熬過晚飯時間,霓牧遙收拾了書本,說去祝可欣家溫習功課。
隔壁的隔壁,祝可欣已經(jīng)在書桌前擺好兩張椅子,將臺燈的光移向左面多一些。那是霓牧遙慣常的位置。
一直到夜深,熱氣四溢的果汁涼下去,霓牧遙也沒來。
祝可欣知道,她一定是去找薛紹,可薛紹的結(jié)果在自己這里。
傻丫頭。嘆息流淌在心里,祝可欣找出那張?zhí)顖髮W科表,重重地寫上“文科”。
就那么鋪陳于課桌,讓探尋過來的薛紹故意看到。
霓牧遙歡喜于她最想在一起的兩個人報和她相同的志愿,她把這一切歸功于唐詩宋詞的魅力。
興奮至極,她忍不住握緊祝可欣終年冰涼的指,我以后一定要當作家。你相信嗎?
相信。六只手團在一起,霓牧遙辨得出薛紹,溫熱的,厚實的,可以信賴的。縱然是這樣一種方式,她已經(jīng)滿足得感到幸福。
19歲
褪去青澀,19歲的霓牧遙真的開始寫字。在大學校園里,她刊發(fā)于報刊的文字在同學間傳閱,暖暖的字里行間,祝可欣知悉她的掛懷,始終有昔日的薛紹。
薛紹在另一座城市,偶有信來,寫著霓牧遙、祝可欣親啟。
霓牧遙喜歡薛紹把她排在祝可欣前面,隱隱地,有一種她理解的看重。
祝可欣并不湊過來看,散淡地,讓霓牧遙揀重要的念念罷了。
霓牧遙很認真地回信,一個人伏在寢室的窗前,執(zhí)筆的一肩略高。祝可欣從背影望過去,再有情,也感慨在心里。
記憶里,她教12歲的霓牧遙做游戲,和17歲的霓牧遙溫習考試的內(nèi)容,再就是此刻,霓牧遙的專注與投入,讓她只能掩藏所有對薛紹的在乎。
祝可欣把薛紹單獨寄來的信沉于胸口,淚溢出來,漫進耳朵,隆隆聲響。想起姆媽放她走前再三叮囑的話:如果相遇一個叫薛紹的男人,一定一定要嫁他,他可以續(xù)寫你再生人世的命運,無論焚毀什么,都要跟他走……
20歲
祝可欣生日,薛紹風塵仆仆地趕來,和霓牧遙重逢在大學校園里。剛好又一個秋天,長高了的霓牧遙站在薛紹面前,還是被他擋住清晨直射的陽光。
16歲的往事歷歷在目,霓牧遙先就不好意思起來。
看,可欣姐,薛紹專門跑來給你過生日呢?
傻丫頭。祝可欣揪起她給霓牧遙編的小辮,轉(zhuǎn)移她的嗔氣。
一旁的薛紹,溫存地笑,英俊得咄咄逼人,矛盾著祝可欣想成全的心意。
她只有一次機緣,為什么遭遇的偏偏是霓牧遙?想起8年前,霓牧遙憋了許久的話——等我有了好東西再給你。
好東西?如果要她選,她肯讓嗎?燭光里,霓牧遙讓祝可欣許愿,明明滅滅的亮,祝可欣從一雙眼交替到另一雙眼,他們不再是孩子!屬于孩子的謙讓與懵懂已經(jīng)走遠,他們都有真正想得到的現(xiàn)實。
許的愿,默于心,驀地,胸口迸裂出的疼,擊中祝可欣。蠟燭細下去的霎時,她抓住薛紹的手,倒在霓牧遙的懷里。
頸上,一枚絲線牽起的琥珀里,藏匿的花。霓牧遙給她戴上時,說是叫散尾葵。
祝可欣的臉蒼白瘦削,一線聲音愈來愈弱。她費了好大的力,才把薛紹和霓牧遙的手挽在一起。
明年,到可可西里來看我,你們,同來。霓牧遙知道,祝可欣是為了成全她才去的。她的命牽在她的手上,而她的心像菌,這許多年,始終寄存于薛紹。
21歲
春暖花開的日子,這個城市結(jié)束了5年修建地鐵的工程。開通那天,霓牧遙和薛紹去乘坐,空蕩蕩的地下鐵,從只有他們兩個人,到擠滿笑逐顏開的臉。
地下鐵的終點站,映在晴好的陽光里,薛紹攥緊霓牧遙的手,穿越攢動的人群,去搭乘第一班開往可可西里的火車。
七天七夜的輾轉(zhuǎn),終于抵達祝可欣臨終遺言的地方。
她在那兒!霓牧遙指向一只脖子上掛著一枚散尾葵琥珀的藏羚羊。
她也看見了他們,她朝他們張望的眼是濕潤的,她哞哞地叫,跑過來用身體磨擦他們的身體。然后,靜靜地仰臥在他們身旁,薛紹托起她的臉,抹去她溢出眼角的淚。霓牧遙梳理著她身上染了塵的皮毛,說著一些只有他們之間才能聽懂的話。
22歲
一年后,霓牧遙和薛紹分別向?qū)W校提出的支教可可西里的申請被批準。還是乘坐最早一班地下鐵,從起點到終點,在春天,踏上開往可可西里的火車。因為在那里,他們年少到青春,最知己的朋友,正以另一種存在的方式迎接他們的到來。
第二年,霓牧遙以祝可欣為故事原型,以可可西里為背景的長篇靈異小說《蛻變》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