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城

村上春樹

青年背著一只包，獨自游歷山水。他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車出游。

車窗外出現(xiàn)了一條美麗的河，一架古舊的石橋橫跨河面。這幅景致誘惑著他的心。列車剛在車站停下，青年便背著包跳下車。沒有別的旅客在此處下車。

車站里沒有站員，青年踱過石橋，走到鎮(zhèn)里。小鎮(zhèn)一片寂靜，看不見一個人影。所有的店鋪都緊閉著卷簾門，唯一的賓館里，服務臺也沒有人。看來完全是個無人小鎮(zhèn)，他漫無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時光。

然而，這里其實是一座貓兒的小城。黃昏降臨時，許多貓兒便走過石橋，來到鎮(zhèn)子里。各色花紋、各個品種的貓兒，它們要比普通貓兒大得多，可終究還是貓兒。青年看見這光景，心中一驚，慌忙爬到小鎮(zhèn)中央的鐘樓上躲起來。

貓兒們輕車熟路，打開卷簾門，開始了各自的工作。沒過多久，更多的貓兒同樣越過石橋，它們走進商店購物，在賓館的餐廳用餐，在小酒館里喝啤酒，唱著快活的貓歌。貓兒們夜間眼睛更好用，幾乎不用照明。

天亮了，貓兒們都走了，小鎮(zhèn)又回到了無人狀態(tài)。青年爬下鐘樓，走進賓館，自顧自地上床睡了一覺。肚子餓了，就吃賓館廚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魚。等到天開始暗下來，他再次爬上鐘樓躲起來，徹夜觀察貓兒們的行動，直到天亮。火車在上午和傍晚之前開來，停在站臺上。沒有乘客在這個車站下車，也沒有人從這個地方上車。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車，離開這座令人戰(zhàn)栗的貓城，然而他沒有這么做。他年輕，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和冒險精神，他還想多看一看這座貓城奇異的景象。

可是第三天夜里，鐘樓下的廣場上發(fā)生了一場小小的騷動。

“你不覺得好像有人的氣味嗎？”一只貓兒說。

“這么一說，我真覺得這幾天有一股怪味。”有貓兒扭動著鼻頭贊同。

“可是很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這兒來的啊。”有貓兒說。

貓兒們分成幾隊，開始搜索小城的每個角落。認真起來，貓兒們的鼻子靈敏極了。沒用多少時間，它們便發(fā)現(xiàn)鐘樓就是那股氣味的來源。貓兒們似乎因為人的氣味極度興奮，怒火中燒。它們個頭很大，擁有鋒銳的爪子和尖利的白牙。這座小鎮(zhèn)是個人類不可涉足的場所，如果被抓住，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三只貓兒爬上了鐘樓，使勁聞著氣味。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動著長胡須說，“明明有氣味，卻沒人。”

“的確奇怪。”另一只說，“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再去別的地方找找。”

于是，它們百思不解地離去了。青年松了一口氣，也莫名其妙。要知道，貓兒們和他差不多是鼻尖碰著鼻尖，但不知為何，貓兒們似乎看不見他的身影。他把自己的手豎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沒有變成透明的。不可思議。不管怎樣，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車離開小鎮(zhèn)。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車沒在小站停留，甚至沒有減速，就那樣從他的眼前呼嘯而過。他看見司機座上坐著司機，車窗里還有乘客們的臉，但火車絲毫沒有表現(xiàn)出要停車的意思。下午那趟車的蹤影消失后，周圍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靜。黃昏開始降臨，很快就要到貓兒們來臨的時刻了。

他明白他喪失了自己。

他終于醒悟了：這里根本不是什么貓城。這里是他注定該消失的地方，是為他準備的，不在這個世界上的地方。而且，火車永遠不會再在這個小站停車，把他帶回原來的世界了。

（朱白冰摘自《1084》南海出版社圖/大衛(wèi)卡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