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
“橙子與陽光”是有人用來形容澳大利亞的美好生活的,他們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不久你也會死。想去澳大利亞嗎?那里終年陽光明媚,你可以住在白色的房子里,騎著馬去上學,每天清晨都能隨手摘下樹上的橙子當早餐?!边@個謊言,從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英國“兒童之家”開始流行,此后許多年,都不斷有那些被安置在福利社的兒童興高采烈地上了船,心中擠滿了對“橙子與陽光”的向往。
所以,當社工瑪格麗特揭開真相一角的時候,她幾乎崩潰。電影從頭到尾都沒有半個閃回鏡頭,沒有回到過去展示這些孩子在澳洲各個教堂內,被神職人員虐待壓榨的情節。但是,我想我們都看見了。從瑪格麗特在澳洲探訪的那些人的表情里,看到了他們曾經在地獄里承受過的一切。說到在澳洲的第一個十年,他們嘴里吐出每個字都如此艱難,像是在切割好不容易才被修補完整好的瘡疤,因此句句含血。你很難想像,五歲的女孩一上岸就和十幾個孩子住進簡易棚里,十年來只有一雙鞋和一條裙子,還要每天做苦力。八歲的男孩要在田地里干活,或者去修路,搬運和他們上半身一樣大小的石頭,監工隨時會操起東西打他們。這些孩子被告知,因為教會提供食宿,所以他們都負了債,必須要用生命中最寶貴的童年來交換。
他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細節,都是觸目驚心的,足以成為一生的噩夢。你能否想像每天晚上裹緊潮濕的床單縮在鋪上,聽到神職人員的腳步愈走愈近的時候那種恐懼嗎?他們心里不停地祈禱:“千萬不要輪到我,千萬不要輪到我!”被選中的男孩就得脫光衣服站在桌子上給他們取樂。沒錯,《索多瑪120天》里發生的故事并不全是杜撰的。也有孩子試著逃跑,被抓回來以后,面臨的是滅絕人性的雞奸……如果沒有瑪格麗特女士,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實都還活著,就在他們的出生地英國。
請允許我嘮嘮叨叨地把電影里那些受害者說的話一一向你們陳述,因為你們很可能會因為單調的簡介,或者不夠吸引人的海報與片名,就不小心錯過了這部電影。但你要知道,瑪格麗特卻像這些人的圣母,她神情憂傷,態度堅決,仿佛在用整個身心代替英國政府贖罪。她為他們找到生母,盡全力讓他們殘缺凄涼的人生有一些圓滿。她幾度面臨精神崩潰的狀態,因為她是人,不是神,而這幾年來,已承載太多人的悲劇,有些無力負荷。她讓這些觸目驚心的秘密變得不那么逼仄,因為她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確的,她必須去看他們,聽他們傾訴埋藏在心底多年的隱痛。她為自己的幸福生活感到可恥,所以無法停止追尋他們,將他們帶回正常世界的腳步。她坐在其中一個手上沾滿孩子血汗的教堂里,那些神職人員都在用餐,她就坐在對面,她看著他們,問道:“你們害怕了嗎?你們怕我嗎?你們害怕過去做過的事情嗎?”
瑪格麗特看上去是如此孤立無援,她遭受教徒的恐嚇,她的孩子相信她,她卻一趟趟執著往返于英國與澳洲之間。她要說出真相,她覺得所有罪孽總要有個人去暴露,讓它們大白于天下,讓所有罪人低頭認錯。艾米莉-沃森那張憂傷而倔強的面孔,讓受害者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也許這十三萬被強行移民他鄉的孩子,忍辱負重許多年,就只等這一刻。等待瑪格麗特悲天憫人的眼神能投射到他們身上,擦干他們靈魂深處從未風干的淚痕。在與其中一個受害者去往探望當年在船上照顧過他的嬤嬤路上,他們打開車上的收音機,是Mr.big的《狂野的世界》,歌中唱道:“哦,寶貝,寶貝,這是個狂野的世界,有時候讓人無法保持微笑;哦,寶貝,寶貝,這是個狂野的世界,我會永遠記得你天真的模樣,姑娘……”
然后,我想起許多年前看過的《獵鹿人》,風華正茂的克里斯托弗·沃肯在酒吧里參加好友的單身派對,他們喝啤酒、打臺球,一起大聲唱《Cant take my eyesoff you》,他有太陽神一般的美貌。在電影接近尾聲的時候,羅勃特·德尼羅花巨資在老撾的一個秘密賭場找到他,那時候他的臉已經僵硬得像石膏,眼神里沒有一絲甜美的閃爍,然后德尼羅就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槍打穿了自己的太陽穴,可見“創傷”果真是讓人永世不得超生的東西。
瑪格麗特就是洞穿了這些身心百孔千瘡的孩子們所困鎖的世界,才一次次飄洋過海。她真的只是個平凡的婦人,與其他人稍稍不同的是,她一根筋走到底,此后二十三年來,就一直幫做傷痛的“修補者”,她并沒有責指誰,她是用行動告訴所有人,她是他們的“橙子與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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