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末兒
1
2004年,我喜歡的女人叫何麥芽,短發,大眼睛,一蹦一跳,抖出一身的陽光清麗。
當時我炒股賺了點錢,買房買車,渾身上下都是名牌,出入最多的是些燈紅酒綠的場所。女色見得多了,千篇一律。何麥芽不是我喜歡的款,瘦,平胸,屁股也不夠翹,站在燈光底下垂著頭,就像雪地里凍僵的小樹苗。
這里的男人大多不懂得憐香惜玉,花錢是為了找樂子,何麥芽戰戰兢兢地打翻一瓶上千元的紅酒,實在掃興。一圈的男人盯著她看,脾氣最壞的一個先走過去,罵了她幾句,又推了她一把。最后經理來了,扣了何麥芽一個月的工資,命令她趕緊把地上的碎渣子清理干凈。
何麥芽天生不是個干活的料,那天估計是被嚇壞了,連掃帚都忘了用,直接用手抓玻璃碴。清理到我腳邊,她抬頭看了一眼,我也看著她,然后她在我眼皮底下,硬生生地把手指劃破了,血滴在我嶄新的皮鞋上。
她一點都沒變,就連這副臭脾氣也跟小時候一樣。我們是街坊,我8歲的時候抱過何麥芽,那時她一丁點兒大,尿了我一身。何麥芽小學畢業的時候,父母離異,她跟著母親,長到16歲,母親再嫁,她又跑去父親那邊。之后的幾年,何麥芽杳無音訊。
上次見面是在半年前,她神通廣大地得到我的手機號,在電話里大聲說,許墨,我19歲,成年了,我可以喜歡你了。
我哪知道何麥芽這么二,隨便一句敷衍的話她都當真,并且一記就是四年。四年前的表白,我當是一個小女孩的玩笑,犯不著直接拒絕這么傷人,就說你現在還小,等你成年了才可以喜歡我。
何麥芽說,許墨,你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心好,你對誰都好,誰都不忍心傷害,其實你傷的人最多。
我在午夜的街邊看著19歲的何麥芽,四年的時間,她沒變,一如青春時那般熱情,敢愛敢恨。變得人是我,我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保護她,替她打架的鄰家哥哥。有些時候金錢會讓人變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陌生,好像在人前認了麥芽就失了身份一樣。
2
第一次跟何麥芽上床,我居然緊張。她根本不會做愛,偏偏要裝出一副性感撩人的模樣,還化了濃妝,劣質的口紅貼上來,弄得我滿身都是。她趴在我身上,手腳像是粘了吸盤,章魚似的攀著我,問,是不是這樣?
我原本沒有情趣,只是,女人若鐵了心地要和男人上床,哪有做不成的道理?我不是圣人,也沒那么高風亮節,縱然對她無情有愛,一夜貪歡又有什么關系?我翻身把她壓下來,避開她涂了口紅的唇,親了一下她撲閃的睫毛,身子一用力,說,是這樣。
何麥芽的身體是干的,像口枯井,我生怕再動一下她就會斷裂。我說疼的話就叫出來。何麥芽死都不吭聲,緊緊抱著我,咬著牙說,一點不疼,你繼續。
我就是討厭何麥芽這副臭脾氣,女人哭一下怎么了?這是她的第一次,后來又有了許多次。我無意把何麥芽長久地留在身邊,只是,一個女人的身體在我懷里漸漸成長,伸展,直至完全綻放的感覺,還是讓我有所貪戀。
何麥芽是為我成熟飽滿的,這是男人的心思,帶著虛榮和自豪。我對她的感情不濃烈,她和我經歷過的女人并無不同,如果非說一點不一樣,那就是,她愛我。是那種一點一滴滲透的愛,并不急于傾盡全部。每一個活色生香的夜,每一個相擁而醒的晨,從春到秋,何麥芽像一株狡猾的植物,不動聲色地長進時間里。她知道,即使我不愛她,但也會習慣她。
有時,習慣比愛更讓人難以放下。在某一個尋不到她的下午,我開始煩躁,電話打不通,又開車去了每一個她喜歡的地方,飯店、超市、咖啡廳、公園、沙灘,還是找不到。心灰意冷地回到家,天已經黑了。我看見滿屋的蠟燭中間有一個碩大的蛋糕。何麥芽站在燭光里,笑著說,許墨,生日快樂。
前一秒我的心還是空的,這一秒就被她填得滿滿當當。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何麥芽,我居然會愛上你。
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會怎樣?對,為她一擲千金,在所不惜。?
3
我們在一起兩年,何麥芽說,你為我花的錢,我這輩子都賺不到。錢不是愛情的全部,但它可以衡量愛情。我沒有虧欠她,分手時,我給了她27萬。
何麥芽說,你信不信你忘不掉我?
我說信,我把全部家當都花你身上了,想起你就心疼。
我是個俗人,并且現實,生意做得久了,學會小心計較得失,連感情也不例外。何麥芽可以愛,和她怎么瘋都行,但是不能娶,她太年輕,還學不會把兩個人的事變成兩家人的事。我已經30歲,事業有成,父母只盼著早日抱孫子。我把何麥芽帶回去,她連裝一下都不會,大大咧咧地說她沒讀完高中就退學,現在沒工作,父母早就離婚了,她跟個孤兒沒什么兩樣。
我在一旁看著,就知道我和她完了。我說我爸媽也就是隨便問問,你用得著這樣嗎?
何麥芽說,我知道你們全家都瞧不起我,我就是這么一個人,隨便你。
這一年,她22歲,一旦被觸犯,就會豎起渾身的刺保護自己,扎傷別人。她說,許墨,我和你在一起不要名分,一輩子不結婚我都無所謂。
但是我有所謂。這是我與何麥芽最大的不同,她什么都不在乎,而我,在乎得太多。
很快,我在父母的安排下認識了白葉,她是我的大學同學,三個月后我們結婚。新婚夜里我問她,你愛我嗎?她說我以前暗戀過你,可你那時老被一個小妹妹纏著,她好像叫麥芽?
回憶里的何麥芽,那年只有15歲,大冬天的逃課來學校找我,我正在上自習,她不管不顧地推開教室門,站在講臺上大聲說,許墨哥哥,我給你帶了你最愛吃的糖炒栗子,你看還是熱的呢。
她拉開運動衣的拉鏈,揣在懷里的熱騰騰的糖炒栗子滾了一地。全班哄堂大笑,她又說,許墨哥哥,我喜歡你。
何麥芽說的對,我忘不掉她。這個世界上,能用體溫為我保暖糖炒栗子的女人,除了她還會有誰?縱然我能狠心忘了相愛的過程,但成長歲月里的點滴,卻如何說丟就丟?
時過境遷,我們都變了,惟有何麥芽還擁有年少時的純良與勇敢。我愛她,正如愛當初的自己。
4
你相信嗎?如果心里一直想著一個人,就真的能見到她。
2009年,何麥芽卷發,淡妝,瘦還是瘦,卻有了成熟女人的味道,低眉斂目,抖落一身的風情。那天的何麥芽,美得連新娘都嫉妒,舊友的婚禮,白葉有事沒來。這個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何麥芽做伴娘并不奇怪。她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豁出去喝也就三瓶啤酒。
但是何麥芽沒醉,去洗手間吐了幾次,臉色煞白。我說你不能喝就別硬撐。她一仰頭,許墨,我是故意的。
故意來當伴娘,故意豁出去喝,故意在散場后站在冷風里等我。這就是何麥芽,就算世界翻了個兒,她還是她。見她穿得單薄,我脫下外套披在她肩頭,她掙脫掉。我說麥芽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不這么任性?她把整個身子偎在我懷里,只說了一句,我在聽著你的心,你別撒謊,你就說你還愛不愛我?
我說愛。
這一夜我沒回家。這一夜之后,何麥芽成了我的情人。她說她不在乎名分,以前是,現在也是。可她終有一天會在乎,就像我一樣,在擁有許多東西之后,就愈發難以放棄。
我們見面的次數并不多,她影響不到我的婚姻,可我不得不承認,她影響了我和白葉本就清淺的感情。愛很奇怪,沒有的時候也就罷了,一旦遇到就很難收場。我已盡力去做一個好丈夫,努力賺錢,讓白葉生活得無憂無慮,讓雙方父母安享晚年。只是,每每想到何麥芽,心就被撩撥得像要飛起來,縱然我能做到不見她,可又如何才能不想她?
兒子兩歲時,白葉提出離婚。我并不意外,冷暖自知的婚姻,比的就是誰有耐性,誰熬不住了,誰就先放手。白葉要什么我都給,包括兒子。她說了跟何麥芽差不多的話,許墨,你心真好,真善良,不過,傷人最深的,也是善良。
三年前,我不忍傷害父母,乖乖地和白葉結婚。三年后,我卻傷了更多的人。
我總說何麥芽幼稚,其實最幼稚的人是我。要想不傷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好好愛。我原本可以和一個女人好好相愛,卻在最愛的時候松了手。
何麥芽的話在我的心里碾了整晚,你怎么就不能再等我幾年?當時我才22歲,我哪知道怎么去經營婚姻?你22歲的時候懂嗎?
5
這世上最悲涼的就是,當我深愛你的時候,你卻不肯再愛了。
我與何麥芽最后的一個夜里,她從身后抱著我,溫熱的唇一寸寸地親吻我的背,后來我感到皮膚濕潤,微涼。這是這么多年來,何麥芽第一次流淚,把臉埋在我的身后,輕輕說了句,許墨哥哥,過了今晚,我就不愛你了。
她有多久沒這么叫過我了?在相愛的時間里,她直呼我的名字,從不加“哥哥”二字。在愛過之后,她終于肯做回多年以前的那個小女孩,調皮地用雙手蒙住我的眼,笑著說,許墨哥哥,猜猜我是誰?
這一夜,何麥芽用同樣的姿勢從背后蒙了我的眼,我咬緊牙,不讓她的掌心沾上淚。
誰說愛一個人不需要名分?沒有名分的愛像個無底洞。從何麥芽15歲開始,到她的25歲,她的愛一點一滴地滲透在我身上。整整十一年,終于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