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非
董橋先生早年所著《英華沉浮錄》十卷,其中之一名為《給自己的筆進補》,這個書名筆者私意以為恰恰是今天的一些所謂“書人”急需去做的。這并非批評,而是在“不能走向深刻,隨即走向廣闊”達成彼此諒解的前提之下,作為這些“書人”經常的讀者所希望看到的事。
說起我“讀書的朋友”,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嗜書隱君子,沒有特殊的偏好,卻有廣泛的興趣,對書有超乎尋常的感情。藏書,訪書,和書友、書販交流,構成了他們人生的一大主旋律。這類人特別喜歡讀關于“書”的書,別人的淘書日志可以叫他品咂許久,終生在思考的是“人和書”的哲學命題。他們雖然愛屋及烏,追逐自己喜歡的“書人”,卻不清楚自己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書人”;另一種朋友對書籍的態度往往跳脫出娛樂的藩籬,在前輩學人留下的人文領域默默地掘進不已。他們關注自己和別人的精神生活多過別的事物,終生思考的是尋求自身的意義,是如何在浩如煙海的史料和各種思想家的文字里找尋自己認可的價值體系。
假如以梁文道以往的書來衡量,或許這兩類朋友都不會買賬。因為前一種讀書人讀了會覺得不解渴,后一種讀書人讀了又會覺得沒有獲得深刻。人們會說,梁文道的書,一向如此。叫人經常想起的,不是書界,而是喧囂的媒體。筆者聽過梁文道主持的《開卷八分鐘》,那時候我想,為什么一個對書有如此理解能力的人,會是經常占據公眾媒體的節目主持人,湮沒在流行文化里?他會更在意自己的哪種身份?或者,哪種身份更能使讀者接受他,從而幫助他實現自己真實的理想主義?
而這一次,《訪問》似乎意欲分別滿足上述兩種人的需求。訪談能不能收到預先設想的效果,能不能給人訪談開始前“并不存在的價值”,更多的責任還是要落在采訪人。作為今天華語世界以“書人”身份廣泛介入公眾生活的代表人物,梁文道這次要采訪“十五個有想法的書人”。對于做訪談,梁文道自然駕輕就熟,他準備徹底使自己“消失”在訪談之中,很顯然他也意識到什么時候要把舞臺交給別人,在訪和談之間形成一種平衡。但有些采訪對象比如困難,比如董橋,老先生往往就像一座名山,人們都有那種窺看的心理,他給不給你看,決定給你看什么,都在于他,所以對他的訪談容易流于平淡。
當然,也有驚喜,比如與十年砍柴和舒國治的訪談就比較好看。梁文道會采訪十年砍柴,真是一個意外——他為什么會有這種視角,注意到這位內地的歷史作家?十年砍柴說,沒有純客觀的歷史,史家著書一定有主觀性。但是如果先預設一種政治觀念,然后生拉硬拽地從歷史中找事例來證明,這就是庸俗的歷史為現實服務,是映射史學。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樣的做法是危險的,“這對我們這些‘歷史票友是中肯的忠告”。這種歷史寫作的觀念,特別是他對自己及其模仿者這一批人有“歷史票友”的定位,很令人注意。明史的研究,無論是正常狀態還是特殊歷史時期,從來都是現代中國幾代史家的重中之重。對于這個現象,我看到一種說法:這是因為明代是最后一個由漢人統治的帝國時代。十年砍柴在訪談里對于自己當年選擇明史為寫作的時代背景,稱其原因在于“現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和集體心理,在明代已經形成”,這無疑比上述解釋更有說服力。從中也可以看出十年砍柴以及類似的歷史寫作,確實有面向今天現實的傾向。
舒國治接受訪談時和寫文章時給人的感覺是一致的,總是開始就能使人很輕松。他在訪談里講在武當山吃的一頓素飯,是“20年來吃的最震撼的一頓”,這是因為做飯人的態度,是這種心意使這些菜“產生了一種化學的美感,產生了一種愛”,所以才那么好吃。舒先生說現在的家庭主婦往往都墮落了,會去貪圖方便,結果最后什么過程都享受不到。近些年舒國治從到處旅行實踐個人對生活本質的主張,轉型為“美食作家”,其實深究起來他的觀念并未轉場。現代人連普通的家居生活都享受不到丁點的樂趣,如何是好呢?其實舒國治的要求不是特別高,就是人們今天生活起來能不能和從前做吃食一樣,“按規矩做就是最好的”。這個人,他那種摩擦時代的輪軸、阻止它“無目的”地向前的態度總是叫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