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2004年5月的一天,卡拉女士醒來,劇烈的頭疼讓她意識到大事不好,那不是普通的疼痛,而是一個清醒的信號,她的身體肯定是出了問題。實際上,這信號一個月前就來過,她的胳膊上曾出現瘀青,但很快就消除,她去醫院看過病,醫生給她開了阿司匹林,診斷為偏頭痛。她30多歲,是個幼兒園老師,以往總有精力追著那些小孩子到處跑,可現在走幾步樓梯都覺得艱難。她想,可能是太累了,可能是壓力太大了。她一直身體健康,醫院對她來說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她也很少吃藥,更沒看過腫瘤方面的書籍,在這一天早上,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一個災難性的變化。她委托鄰居照顧自己的孩子,前往醫院去做血液檢查。醫生讓她做一個血常規,她的血液被抽出一小管,渾濁、發白、像水一樣,從卡拉靜脈中流出的血看起來已經不像是血了。
第二天早上,卡拉女士在魚市上買魚,接到醫院來的電話,通知她立刻到醫院來。此時,一大塊三文魚肉在她的菜籃子里,如果放得時間長了,這塊魚肉肯定會壞掉。又過了一天,早上7點,悉達多·穆克吉正在開往波士頓城區的快軌列車上,他的尋呼機響了,那是波士頓標準醫院的病情通知,告訴他有一位名叫卡拉的女士住進了癌癥病房。悉達多·穆克吉是這家醫院的醫師,要在這里完成兩年浸泡式癌癥病房的實習,此前他已經從醫學專業畢業,做過實習醫生,但他到了癌病房之后才發現,他掌握的醫學經驗簡直如同幼兒園一般幼稚,而他們要面對的是疾病之王——各式各樣的癌癥。他在輕軌列車上想著病房里的消毒藥水味,想著該怎么寬慰病人,他還想到他入院之初一位老醫生的忠告:在醫院之外就不要過多想著醫院的事,否則你很快就會崩潰。
索爾仁尼琴的小說《癌病房》,將醫院與獨裁體制平行對照描寫,寫病人被這個世界棄絕,悉達多·穆克吉曾經問他的一個病人,是否看過這部小說,病人回答說,我不需要任何有關癌癥的隱喻,現在我就被囚禁在疾病的王國之中。也許,每一個病人都是一個潛在的敘述者,每一個病例都是一個曲折的故事,當這些病人的故事被悉達多·穆克吉穿插于他的著作《疾病之王:癌癥傳記》一書時,這本書儼然像一部抗擊癌癥的史詩。
這本書正文部分470多頁,注釋和索引100頁,可見這是一部專業性很強的書,但讀起來并不枯燥。腫瘤學中的一個不變的事實是“在失敗情緒和希望之間令人不安地交替打轉”,癌癥是——而且可能永遠是——我們人類承受負擔的一部分。穆克吉目睹了許多病人步入癌癥晚期。“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寫道,“在我臨床診治生命中最令人贊嘆的時刻是目睹癌癥晚期患者重獲健康,遇到那些從癌癥這個異國返回人間的男男女女——如此貼近地看到他們從癌癥病魔手中攀爬回來。”有書評這樣評價《癌癥傳記》——這是一個不得不敘述的史詩般的故事,就像一個充滿激情的年輕神父可能會嘗試敘述撒旦。
《疾病之王:癌癥傳記》一書去年獲得美國的國家圖書獎,我最近拿到這本書,粗看了一下,就推薦給一位做版權的圖書編輯,如果這本書能翻譯出版,那是一件多好的事情。但編輯冷冷地回答我說,這樣的書恐怕不好賣吧。我說,這本書寫得一點兒也不枯燥。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們的讀者好像不喜歡這類書。他們喜歡談養生的書,談營養的書,談中醫的書,但就是不會讀一本封面上有“癌癥”兩個字的書,不吉利,喪氣。我承認,他對圖書市場的判斷是正確的,盡管所謂健康類暢銷書不少,但那大多是以玄學姿態談論身體和疾病的,真正實打實的醫學專業類書籍,會顯得過于偏僻。
然而,這類專業書籍有一個獨到的特點,那就是希望。當悉達多·穆克吉在醫院里見到卡拉女士的時候,他這樣安慰病人,白血病是一種常見的癌癥,我們有很多治療白血病的經驗,你能康復。他沒有告訴病人的是,這種病多發于兒童,成年人得病的幾率很低,她康復的希望不會超過30%。我所說的希望,當然不是指這種給病人的欺騙,而是一種理性的堅信。只要你相信人類的理性力量,就一定知道,未來會有好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