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從此,大師筆底的黛玉寶釵成絕響,李白東坡空渺茫。不禁令人慨嘆,這般風神瀟灑的人物,再也難逢了。
劉旦宅八十初度,竟然毫不留戀地飄然而逝,著實令人有些惘然。從此,大師筆底的黛玉寶釵成絕響,李白東坡空渺茫。不禁令人慨嘆,這般風神瀟灑的人物,再也難逢了。
原名劉渾的他少年就有神童之名,10歲那年即小試鋒芒,在家鄉溫州舉辦了“十齡童劉小粟畫展”。1951年,20歲的劉旦宅來到上海,為私營大中國圖畫出版社畫書籍插圖、教學掛圖等,之后又進入人民美術出版社,先后繪制了《屈原》、《破釜沉舟》、《杜甫》、《李時珍》等多部影響深遠的連環畫精品。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后,劉旦宅又幸運地成為首批畫師中最年輕的一位。如今,隨著這位曾經畫出了《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歷代詩人畫傳》、《九歌》等諸多精品的人物畫大師遠行,落寞的上海畫壇又平添幾分無力感。而當年有著“半壁江山”之稱的上海中國畫院,如今只剩下90高齡的陳佩秋老人,成為那段往昔輝煌歲月唯一的見證人與親歷者了。
劉旦宅為人儒雅溫和、平靜內斂,恰如陳鵬舉所說的那樣,“骨子里是一個詩人”。他一輩子身處老宅,隱于大市,生活素樸,粗布舊衣,白飯清茶而不改其樂,唯一的愛好就是畫畫。據劉夫人介紹,旦宅先生甚至從來沒進過理發店,一直都是自己在家剪發、剃須,即使晚年生病后也不例外。可正是這樣一位生活儉樸的大師,在上世紀80年代,竟然一次性將赴日辦展獲得的25萬元人民幣悉數捐獻家鄉,用于溫州大學教學設施建設,蓋起了一座“溫故樓”。某位研究屈原的老先生翻譯了全部《楚辭》卻苦于無錢出版,劉旦宅得知后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毅然無償為老人繪制了一套極為精美的插圖……類似這樣的故事還有很多。劉旦宅的一生,可稱得上外柔內剛,古道熱腸,話語不多卻有著高標于世的品格。
文人相親
王元化先生曾在為劉旦宅畫冊寫序文時,引了《文心雕龍》里一句“思表纖旨,文作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以此贊譽劉旦宅的藝術高妙。事實上,劉旦宅的確對自己的作品很自信,也頗為愛惜羽毛,極少參與應酬,更不肯隨隨便便贈畫,以至于常常給人有“傲氣”之感。可同時,劉旦宅也毫不諱言自己非常欽佩同為海派藝術大師的謝稚柳、陸儼少、程十發等畫家。尤其是程十發,盡管兩人一樣都是以畫人物見長的,但從來沒有發生過“同行相輕”的行為,相反,劉旦宅與程十發每逢聚會總是聊得十分投機,劉旦宅甚至還主動開口向程十發先生索畫,扮演起“粉絲”的角色來。他與這三位大師都曾舉辦過聯合畫展,還曾多次隨陸儼少先生外出寫生,友情甚篤。對于劉旦宅先生筆下飄逸瀟灑的造型,靈動多變的線條,陸儼少毫不掩飾喜愛與贊美之情,甚至不怕得罪同道地口出“狂言”:“劉旦宅的白描天下第一。” ……正是有了這樣非同一般的“文人相親”,劉旦宅方能在海派文化的土壤中擁有了大格局,大氣魄。恰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喜歡有風骨的人,更欣賞有骨氣的人,因其如此,耳濡目染之下,他本人也有了極高的風骨,這也正是其傲氣所在。
謝稚柳先生曾有一幅極為精彩的人物長卷《旗亭賭唱》,畫的是高適、王昌齡、王之渙三位唐代詩人酒醉之后,隔著屏風賭另一面的歌妓唱誰的詩詞更多的典故,取法唐人壁畫,用筆高妙。有意思的是,這幅畫于1949年的作品謝老當時只完成了一半,就因種種原因而擱筆了。一直到了上世紀80年代再度取出打算重新補齊,可年過八十的謝老已患有一次腦梗,心手都不復當年順暢。眼看畫中的屏風圖案空空如也卻無計可施,左思右想,最后還是想到了由劉旦宅將屏風上的畫補齊,隨后又請了詩書皆能的陸儼少先生撰寫長卷的題跋。就這樣,一幅獨特而精彩的作品誕生了,原本擅長山水的謝稚柳畫人物,作為人物畫大家的劉旦宅則在屏風上畫了山水,而本是畫家的陸儼少竟然以書法示人……三位大師的一次有趣而成功的“反串”,留下的不僅是一幅無上精品,更是一段友誼的見證。
據資深記者鄭重介紹,在“史無前例”的“文革”年代,劉旦宅與作家黃裳一起被關押在“五七”干校的隔離室內,原本素不相識的兩人竟成了隔壁鄰居,中間僅隔一道透縫的籬笆墻。這樣一來,兩個都不善言辭的人常作交談。在劉旦宅的印象里,黃裳這位鄰居其貌不揚,可是心境很高別具一番情味。隔離室內無書可讀,唯一可讀的是劉旦宅帶去的一本破破的《新華字典》,于是他每天翻來翻去,讀得津津有味。有趣的是,讀字典竟惹得同樣愛閱讀的黃裳看得眼饞,悄聲地問可以借給他看看嗎?答曰可以,但要經過工宣隊。于是黃裳正兒八經向工宣隊提出要求,最終如愿以償……在那段歲月,那種環境,兩個文化人居然能共看一本普普通通的字典,也確屬一段奇事,可悲可嘆也可樂了。
坦蕩胸襟
今年90高齡的連壇泰斗賀友直先生與劉旦宅是老同事,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提到劉旦宅,賀友直淚濕眼眶:“老劉是一個真正的國畫大家,國學底蘊深厚,飽覽詩書,書法也寫得很好。當下的國畫界正需要這樣一種學無止境的精神。而他為人的風骨、大度和正直,更值得畫壇后人學習和敬仰。”說起兩人的交往,賀友直深情回憶起一段往事。1963年,賀友直與劉旦宅一起被邀請到北京,參與大型國畫組畫《曹雪芹的一生》的創作。當時,賀友直與劉旦宅還有另一位合作者林鍇三人每天同起同吃同動筆,真正做到了“三同”。相處半年,關系十分融洽。
在此期間,賀友直發現劉旦宅時常呆坐在那里,右手伸指比劃,雙目隨手指移動,經過深入觀察,終于發現,原來劉旦宅是在空中作畫。“于是我也學著試試,真的,手指一比劃在虛空中似乎留下了一道痕跡,覺得哪里大了一點還可以做個抹去的手勢擦掉重來。”賀友直覺得,劉旦宅用這種方法,能在動筆前先捕捉造型、布景及構圖的感覺,因此將此戲稱為“內心視覺”。“由此我還得到了一個認識:從事藝術務必入迷。劉旦宅就是最好的榜樣。”令人唏噓的是,在“文革”后期,賀友直出于求得自身解脫,曾經傷害了劉旦宅。為此,賀友直始終耿耿于懷,每每說及此事總是眼含淚花激動不已。
人妖顛倒的歲月過去后,這對老友并沒有因為怪誕歲月的荒唐事而疏遠,相反依然相親相近,依舊知心。
賀友直說,“老劉量大,反倒是他請我吃飯以示寬恕,對此我永記在心。”而事實上,劉旦宅對于這段不愉快的往事從來絕口不提,對于賀友直則依然尊敬如故。不僅每次賀友直的畫展他總會親臨現場,還曾蹺起大拇指,公開稱贊賀友直是“繼張樂平之后,上海美術的又‘一只鼎”。2007年,兩位久已淡出公眾視線的藝術大師不約而同參加了老友程十發先生的追悼會,當已經離開會場的劉旦宅得知賀友直也來了,立即停下腳步,堅持站在門口等待賀友直夫婦,并囑咐兒子一定要用自家的車送兩位老友回家……斯人已逝,若非賀友直實事求是自我剖析,這段往事其實早已煙消云散。而兩位大師情深意篤、風格高尚,于此也一覽無遺。而劉旦宅這種氣魄與襟懷,在人情冷漠、錙銖必較的今天看來,更如空谷幽蘭般難得。
唯有讀書
熟悉劉旦宅的人都知道,畫畫、飲酒、下棋,都是他的強項。而這一切,在劉旦宅看來都是“游于藝”,都是性情所致的游戲,都是在玩。玩是人生的一大境界,更何況劉旦宅玩得精彩,其酒量之大、棋藝之高,在書畫界堪稱所向披靡。想當年,在人民美術出版社供職期間,每天中午飯后,劉旦宅常常拉著韓敏、汪觀清等小兄弟陪他一起下棋,并定下規矩,輸的人罰畫一張。每每總是劉旦宅棋高一著,偶有失利,他則絕不食言,常常挽起袖子放筆就畫,無論山水人物還是花卉動物,隨點隨畫,興盡為止。下班之后,三五知己還常常會走進街邊價廉物美的小館子,三杯小酒,兩碟炒菜,海闊天空,其樂融融……如今,這般灑脫快活的日子,隨著畫價的飛漲,老友的凋零,恐怕再也難得了。
或許由于當年共同唱和的文友畫友諸如郭沫若、吳晗、周汝昌、胡邦彥等人相繼老去或遠行,或許由于近年來畫價飛漲卻知音稀少,總而言之,在劉旦宅的晚年,酒也不喝了,棋也不下了,甚至連最心愛的畫也不畫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畫出的畫,沒人欣賞,只是被買來賣去,沒有意思”。
于是,唯一的愛好只剩下讀書。古今中外,劉旦宅涉獵的面很廣,思索得也很深,他把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文化概括為“白玉青銅二三子”,也就是玉文化、青銅文化,“二三子”則是孔子、老子、莊子。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中國的思想文化為什么成熟得那樣早,從老莊哲理、屈子離騷、晉代書法,一直到唐詩、宋畫,為什么一出現都達到世界的頂峰?他更有三大奇觀說頗為著名,所謂的三大奇觀,指的是宇宙間三種偉大而永恒的美麗——太陽、古希臘雕塑與中國的書法。劉旦宅雖是個畫家,卻十分癡迷于書法藝術,他甚至認為“中國書法是世界上所有藝術門類中唯一以人類內心世界為參照而創作的藝術,而其他藝術門類都是有外物對應的”。
盡管今天關于中華文化的論述之作多如牛毛,可所有的理論在劉旦宅看來都還沒有抓住根本所在,尤其是關于“中華文明成就為什么會那么早”這一問題,更是難以找到令他滿意的答案,為此,劉旦宅常感到蒼涼落寞。而一旦想到今后的中國會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文化頂峰?又使劉旦宅感到迷茫困惑。雖感遺憾,但劉旦宅仍然寄希望于今天的學者,他盼望看到一部能與中國書法相稱的學術著作,也期待上海能有一個專業的、深入的研究中國畫藝術的學術機構。
赤子之心
毋庸置疑,劉旦宅是一位有著獨立思考與睿智學識的藝術大師,從某種意義上來看,稱他是一位思想家亦不為過。尤其是這些年,對于文化界的許多問題,“君子和而不同”,劉旦宅都有著自己的看法。
從年輕時代起,劉旦宅就是個性格耿直、心直口快的人,為此也曾得罪過不少人,更曾鋃鐺入獄多年。盡管如此,那種實事求是、有話必說的性情,并沒有隨著年華老去而變得圓滑起來,相反,他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有一次,友人們說起文化界的一些現狀,劉旦宅突然一臉嚴肅,瞪大了眼睛,用他那渾厚的嗓音高聲說道:“現在的文風、世道,什么都作為一個工程來對待,比如‘大師工作室,太不成話了。”他感激欽佩自己的啟蒙老師,卻也毫不諱言地感慨嘆息:“我劉旦宅的老師當中,都是倒霉的,鴻運高照的沒有。”面對外界對自己的褒揚與贊譽,劉旦宅坦言:“我們前一輩的大師級的人多。我這個人平淡無奇,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新聞人物,也沒有突出的事例,我只是一個百姓,一個認認真真畫畫的人。”
幾年前,吳冠中多次在文章當中提到“齊白石的社會功能比不上魯迅”,甚至說了一個比較極端的看法——“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在藝術圈中引起不小的反響。對此,劉旦宅毫不客氣地堅決持反對意見,甚至在得知某位友人將赴北京采訪吳冠中后,親自托他帶話,并向吳冠中提出一個問題——“如果說一百個吳冠中,比不上一個王朔,你將有何想法?”對于如此直接的提問,向來能言善辯的吳冠中也不得不承認:“我講的一百個齊白石,是社會功能比不上魯迅,不是說齊白石沒有價值。齊白石我還是承認他是大師,中國的驕傲。講社會功能的話,美術的力量比不過(文學)。劉先生與我的觀點不同當然完全可以,這沒有關系。……當時電視臺采訪我的時候,他說你這不是打擊一大批了嗎?我說首先打擊的是我自己,因為我是學美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