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恕的光芒

勞拉·希倫布蘭德

2002年，我偶然發現一個叫路易·贊佩里尼的人在二戰中生還的故事。我找到了贊佩里尼的信息——他仍健在，已經85歲了。我給他寫了一封信，他回了一封熱情的信。我給他打了電話，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聽到了有生以來聽到的最神奇的生存故事——歷經飛機墜毀、鯊魚襲擊、被捕，遭受折磨而生存下來。然而，他講故事的方式甚至比故事本身更令人著迷，他的快樂極富感染力，說到敵人的殘酷時沒有一絲苦澀。當問他怎么會如此輕松地說那些邪惡的家伙時，他的回答很簡單：“我已經把他們忘了。”

我聽得上了癮，繼而對一個問題發生了興趣：一個人怎么會忘記看似不可原諒的事情？于是，我開始了一趟為期7年的旅程，試著通過了解他的經歷發現問題的答案。但我發現對贊佩里尼所經歷的一切了解得越深入，他展現出的寬恕就越讓人不解。

小時候，贊佩里尼就發現自己在跑步方面有非凡的天賦，未成年時就參加了柏林奧運會，成了著名的田徑奇才。

二戰開始后，贊佩里尼放棄了體育，加入陸軍航空隊，在夏威夷當了一名轟炸機飛行員，跟日本人進行慘烈的戰斗。

1943年5月27日，贊佩里尼的機組起飛去搜尋失蹤的轟炸機，然而途中機械故障使飛機一頭栽入大洋中，他被電線困住，失去了知覺。醒來后，他爬上一只救生筏，和另外兩名幸存者聚在一起。他們沒有發出任何求救信號，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位置。

他們漂流了數周，靠雨水和捕捉到的魚、鳥存活了下來。6月23日（飛機失事后第27天），一架飛機出現了。贊佩里尼發射了曳光彈，結果引來的卻是一架日本轟炸機，用機槍向他們掃射，大家只得跳入滿是鯊魚的水中。他們不斷踢打身旁的鯊魚，趁掃射空隙爬上救生筏，但是日本轟炸機一次又一次地掃射，他們不得不多次跳入海里。

救生筏到處都是彈孔并開始下沉，萬幸的是他們沒有被擊中。他們瘋狂地修補著救生筏，向筏里充氣，拼命用槳砸圍在邊上的鯊魚。

他們繼續漂流，饑渴難耐。途中一人死亡，剩下兩人繼續苦撐。7月12日（飛機失事后第46天），他們看到了一個島嶼，然而當島嶼近在咫尺時，一艘日本船截住了他們。

隨后的兩年零3個月里，贊佩里尼淪為戰俘。起初，他被關在一間污穢的牢房里，遭受了饑餓、刑訊、被作為醫學實驗對象等折磨。后被送到一所戰俘營，在那里他被要求和日本佬賽跑。他參加了那里的一個戰俘地下組織，盜竊食物并向戰俘傳播信息。

在戰俘營里，他遇到了可怕的看守——“大鳥”。“大鳥”對折磨贊佩里尼特別有興趣，不斷毆打他，強迫他做苦工，直至他無法忍受。他的尊嚴被毀，意志消沉了，每天都祈求有人來救他。當原子彈結束了那場戰爭時，“大鳥”逃跑了，贊佩里尼被救時幾乎奄奄一息。

后來，他和美麗的少女辛西婭結婚，試圖開始新生活，但是她也無法把“大鳥”從他的頭腦中抹去，他總是夢見被“大鳥”用大棒毆打。“大鳥”的毆打還造成他一處踝關節損傷，他的運動生涯也因此結束了。

他頹廢了，開始酗酒并不斷產生幻覺：救生筏和戰俘營出現在周圍，可怕的記憶重現。他的內心充滿憤怒，他與陌生人打架，跟辛西婭不和——他不能擺脫“大鳥”的毆打給他帶來的恥辱感。

贊佩里尼認為上帝在玩弄他。當他在收音機上聽到布道時，會馬上關掉收音機，并禁止辛西婭做禮拜。他酗酒越來越嚴重，最終無法控制的憤怒轉化為扭曲的意念：他要去日本找到“大鳥”并掐死他——這是恢復尊嚴的唯一方法。他開始為日本之行籌集資金，但他的金融賭注不斷失敗。

1948年的一天夜里，他夢見自己和“大鳥”進行了一場生死決斗。然而一聲尖叫驚醒了他，他發現自己跨在懷孕的妻子身上，雙手牢牢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幾個月后，女兒誕生了。有一天，辛西婭發現他在劇烈搖晃嬰兒，試圖阻止她哭。辛西婭奪下嬰兒，隨后離開了他。

1949年秋，辛西婭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來挽救她的丈夫。她叫贊佩里尼去參加在洛杉磯舉行的一次帳篷會議，在那里一位名叫比利·格雷厄姆的年輕牧師正在布道。

贊佩里尼在那個帳篷里待了兩天。第二天晚上，格雷厄姆叫人們走上前說出他們的信仰。贊佩里尼站起來，快步走向出口，但在走廊里，他突然又陷入幻覺中——漂浮在救生筏上，已經有好幾天沒有下雨了，他快渴死了。在絕望中他低聲禱告：“如果你愿意救我，我會為你效勞一輩子。”這時，天開始下雨，落在了救生筏上……贊佩里尼站在格雷厄姆的帳篷里，感到雨落在了臉上，他在幻覺中迷茫了。

然而就在那一刻，贊佩里尼突然開始以不同的視角來理解受折磨的過程：身陷飛機殘骸中時，他沒有被溺死；當日本轟炸機將救生筏打得滿是彈孔時，他沒有被打中；當“大鳥”打得他幾乎崩潰時，他祈求幫助，得到了保持呼吸的力量；而在救生筏上，他祈求下雨，雨來了。

在最黑暗的時刻，那種長久以來難以拋棄的想法消失了，他感到神圣的愛在他周圍。在帳篷中的那個夜晚，折磨他的苦難和痛苦神奇地消失了。

一年后，贊佩里尼去了日本。那時他已經成了一個快樂的人——婚姻恢復了，不再酗酒，夢魘和幻覺也消失了。他去了東京一所戰犯服刑的監獄，希望找到“大鳥”。然而，“大鳥”已經自殺了，這讓他十分難過——不是仇恨，不是安慰，而是憐憫——他已經找到了寬恕。

這就是寬恕的力量。贊佩里尼因寬恕而重生，他不再是被“大鳥”摧殘的可憐家伙，而是充滿了愛的人，最終恢復了正常人的生活。

我和原諒了施虐者的其他戰俘談過，他們都在寬恕后找回了尊嚴。他們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找回了自尊。

寬恕本身很難捉摸，每個人的故事都有自身的獨特性且無法復制。但是，我從贊佩里尼的故事中得到了一個美麗的、不可否認的事實——即使遭受了靈魂上最嚴重的損害又復仇無門時，一個人仍然能夠寬恕，并獲得自由。贊佩里尼的一生就是如此，那是令人驚異的救贖之旅，其中寬恕散發出的神秘光芒使他的故事得到持久的共鳴。

（鄧卉卉摘自《海外文摘》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