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蓉

1924年4月至1929年1月,張恨水第一部有影響的長篇小說《春明外史》在《世界晚報》副刊連載時,吊足了讀者的胃口。1929年,近百萬字的《春明外史》全書由北平世界日晚報社出版后,立即不脛而走,成為社會上最流行的作品,作者也被譽為“華北小說界之霸王”。有關該書的廣告也稱“一字一句皆以藝術手腕出之”,“一讀之后,令人腦海中留一深刻之印象”。在一片贊揚聲中,由吳宓主編的《大公報?文學副刊》卻接連發表了兩篇批評《春明外史》的文章。
由余超農撰寫的《評〈春明外史〉》,發表在1929年11月11日的《大公報?文學副刊》。接著,1930年1月6日的《大公報?文學副刊》又刊發了八千余字的長文章《評張恨水〈春明外史〉——并為余超農君進一解》,署名抱筠。前者認為《春明外史》能夠如此風行,原因有二:一為“事實能投合社會之心理”,二為“文筆之諧謔足以供茶馀酒后之消遣”。余超農從該書中,窺見“作者為一優于天才而缺乏學力之人”,指出“作者近日制作極多,散見各處。夫以一人之身,日力有限,縱使天才學力極高,尚敢決其必不能貪多而能優。矧在作者,吾人但見草率庸俗之品充塞篇幅。長此為之,不進必退”。后者認為,“《春明外史》之作者,本未計及小說本身價值之崇高與作家使命之偉大,其下筆之所恃者,乃富于閱讀舊小說之經驗;所為者,乃以小說之能慰情陶性,供人消遣而已”。抱筠認為《春明外史》所寫人物無個性,該書“貢獻于吾人者,既無顯著之真理,而僅為現實世界若干事實之雜匯”,因此,不承認“此書為寫實小說之巨擘”。總之,兩篇文章對《春明外史》的批評都很尖銳。張恨水對此未作申辯。
1930年8月18日,《大公報?文學副刊》又發表了清華大學學者畢樹棠將張恨水的《春明外史》與潘鳧公的《人海微瀾》相提并論的文章,認為張恨水的《春明外史》“可謂包羅萬象。以一新聞記者為線索,將北京社會作橫面解剖。文筆之清麗流暢,亦為俗流作家所不及”,指出“以描寫北京而言,張氏之作誠應得相當推重矣”。應該說畢樹棠的評價是客觀的。張恨水是安徽人,出生于江西,北京只是他的第二故鄉。他通過敏銳的觀察與思考,能夠在作品中全面真實地反映出老北京各個層面的生活狀況,用語言描繪出20世紀20年代的北京風俗長卷,已經是十分難能可貴了。
在此期間,張恨水的長篇小說《啼笑因緣》又在上海《新聞報》副刊《快活林》上連載,并于1930年底出版了單行本。該書的連載與出版,再次轟動大江南北。1932年1月4日,《大公報?文學副刊》發表了畢樹棠的《評張恨水〈啼笑因緣〉》一文,署名民猶。他認為“張恨水氏之才情與文章皆有相當之慧根,而皆不到家”。他說:“不佞讀罷《春明外史》,深服其為舊小說之末世添生氣不少,同時又覺其才識如是,后來恐無多大希望?!薄敖褡x《啼笑因緣》,知張氏之文章已能改頭換面,不復作無根之好高騖遠,屏棄其所短,發展其所長,宏博固不如前書,而齊整則過之,昔者主觀太深,描寫處太露骨,今者擺脫成見,只作客觀之演述。其中文情筆致,固不無粗糙玄虛之處,然大體是一進步。”他尤其稱贊張恨水“對舊小說之文筆,本有相當領會,清靈秀韻,是其所長,本書亦復如是”。
張恨水先后兩次讀到畢樹棠評價自己作品的文章后,認為批評深刻,“莫名心佩”。因此,他致信畢樹棠,承認“一斑之見,頗欲努力于舊式小說,藉以通俗之故,略貢區區意旨于社會”,“故弟非敢以抱殘守缺自負,亦非敢哀樂中年,猶風流自賞不置也。至讀者對弟之批評,無論于何立場言之,弟一律接受,且絕不作無味之申辯,以文過而飾非”。他告訴畢樹棠:“弟寫《春明外史》時,是《春明外史》時之環境,寫《啼笑因緣》時,又是《啼笑因緣》之環境,而假以時日,讀書稍稍獲益,下筆又自不同,故批評二書,頗有足于書外求之者。然此亦不足為外人道也。弟于《啼笑因緣》序中曾言之,只是一種職業的文字,初不思在文壇上妄欲占何地位,出版而后,得社會上溢美之贊,非始料所及也?!庇捎谒弋厴涮牡呐u,因此,他自薦新著《落霞孤鶩》,懇請其“取而讀之,不客氣地予以指教”。他說該書“雖言情之作,自視尚不落舊套,而友朋讀之者,亦謂價值在《啼笑因緣》之上。惟吾人自言,必甚主觀,謬誤隨之”。他十分誠懇地說:“諺有之,高蠟燭臺不能照著自己,況弟非高燭臺乎?固甚望他人之攻錯也?!贝诵虐l表在1932年1月25日的《大公報?文學副刊》上。
畢樹棠不負張恨水的厚望,很快便發表了《評張恨水〈落霞孤鶩〉》一文。他對《落霞孤鶩》的總體評價是:“全書大體平安,可謂一美好故事。若遽推為張君著作之杰構,則似不可。”他認為“張君是一努力小說之人才,已能自己打出一條路來,惟尚未進至成熟之境界”。他說:“張恨水君之小說根底,完全植立在舊小說之上,其好處在能以舊小說之格調,將半新不舊之中國社會作粗枝大葉之描寫,能寫得漂亮生動,不支離不蕪濫,即算成功。若欲深入現代生活之靈魂,驅馳于青年精神之中,似非力之所及?!彼赋觯骸啊堵湎脊满F》猶不失作者之舊有文趣,原無需以新尺度,作進一步之批評,惟察作者大有進求別途之意,而此一途,恐走不通,故不憚繁詞,作一忠告。深望張君守故有之肥沃園地,作本色之勤勉老圃,春至陽生,自然燦爛可觀,不必再尋文明桃園,此不特為張君一人說法,亦以為一般舊派小說家進一解也?!边@也是《大公報?文學副刊》在終刊之前發表的最后一篇評論張恨水小說的文章。
1949年初,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中曾說過:“《春明外史》發行之后,它的范圍,不過北京、天津,而北京、天津,也就有了反應的批評……但我對這些批評,除了予以注意,自行檢討外,并沒有拿文字去回答?!睆埼樵凇堆┠嘤『郏何业母赣H張恨水》一書中也說:“父親從來不參與‘筆仗’,對他的著作,不管是捧的還是罵的,他都緘默不語,尤其是批評他的,善意的批評也好,惡意的歪曲也好,他從不作答?!倍聦嵣蠌埡匏€是作過回應的,他給畢樹棠的信就是明證,或許僅此一次也未可知。
以上所談的報海逸事,也久為文壇所遺忘。因為無論是余超農、抱筠和畢樹棠所寫的評論文章,還是張恨水致畢樹棠的信,均為《張恨水研究資料》一書所遺漏,且《張恨水評論文章目錄索引》和《張恨水著作系年》中也未見記載。如果不是重新翻閱舊報紙,這些具有較高價值的文學史料就將永遠被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