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各位尊敬的師長,各位詩歌同道,大家下午好。很高興能在首都師范大學以2010年駐校詩人的身份談論詩歌,感謝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感謝趙敏俐主任,吳思敬教授,感謝林莽先生——你們提供了這樣一個生活的橫斷面和時光的林間小路給予我用來學習和交流,與其說這是獎掖一個曾經年輕的外省詩人,不如說是在物欲時代向曾經偉大而今飽受詬病的詩歌精神的頑強致敬。北京是一座龐大的城市,1995年我曾在勁松一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的三環有時熱鬧,有時冷清,似乎還說不上繁華,十幾年后,六環已經把通州和房山給圈進來了,經常聽北京的朋友抱怨說,趕一個飯局得半天時間,而我從我所生活的城市濟南來到北京也不過三個小時,這意味著把濟南理解為首都的郊區并不過分。雖然北京的變化之大令人驚訝,但在我的老家山東省五蓮縣,那些從來沒有來過北京的人——尤其是年齡大一些的人,他們對天安門的想象始終停留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事實是,天安門的象征意味也的確停留在那個年代而未有改變,不管長安街上的行人和車輛增加了多少。從北京的變化與天安門的未有變化來觀察詩歌,我們會發現,今天的詩歌呈現在文學多元化的道路上似乎已經消滅了國界、制度和標準——人人皆可稱之為詩人,人人皆可不負責任地臧否詩歌。在這個過程中,網絡扮演了救世主和幫兇的雙重角色;我們還會發現,《詩經》以降的詩歌精神,或曰詩人應該具備的核心素質——理想,情懷,智性,擔當,像天安門之于我的那些從來沒有來過北京的鄉親們一樣,幾乎沒有本質上的改變——寫下“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屈原,寫下“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李白,寫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蘇軾,寫下“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辛棄疾,寫下“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魯迅,寫下“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的艾青,他們走過的道路不盡相同,經歷的命運不盡相同,對藝術的關照和體悟不盡相同,但身體內流淌的血液卻因為一脈相承而無愧于漫漫時光所建構的文學天空。承認他們偉大就等于承認詩歌的偉大,哪怕是一種被現實社會視為無用或多余的偉大,哪怕很多人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詩歌之所以偉大的真正出處和淵源——中國號稱詩歌的國度,但取笑和羞辱詩人居然成為一種生活時尚——與此同時,汪國真、趙麗華和剛剛在文學刊物《延河》被露臉的鳳姐則一再成為所謂的“詩歌話題”,令人匪夷所思。當然也沒什么,這既是生活者的權利,也是有擔當的詩人們能夠欣然接受的事實——道路永遠有兩個方向而廉者允許不飲盜泉之水。1996年,波蘭詩人希姆博爾斯卡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做過一個演講,題目叫《詩人與世界》,在演講中希姆博爾斯卡談到了詩人的身份問題,她說,不論是公務員還是同乘一輛公共汽車的旅客,一聽到要和詩人打交道,總覺得有點信不過,有點不安。詩人經常遇到和哲學家一樣的麻煩,但情況更糟一些:哲學家可以獲得有官方印鑒的一紙教授證明,詩人卻不能。她所認識的俄國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就因為沒有一份政府許可他做詩人的證明書而被視為國家的寄生蟲,被判處流放,雖然這沒有影響布羅茨基隨時強調自己的詩人身份,而且帶有一種富于挑釁的自由自在。我的理解是說,允許一部分人取笑和羞辱詩人,但詩人有足夠的元氣和底氣捍衛詩歌的尊嚴也是責無旁貸的選擇,除了詩歌,詩人與世界對話的其他方式都將被降為第二等——具體到今天,具體到在座諸位,我欣悅地先入為主地以為,大家肯定都很珍惜與詩歌的緣分,這也是我們得以相聚于首都師范大學,相聚于本次駐校詩人入校儀式的一個顯而易見的因素。“駐校詩人”不是新生事物,但在占世界1/4人口的中國卻毫無疑問屬于年輕的事業,中國的駐校詩人機制由首都師范大學而發軔而形成傳統而對新時期漢語詩歌發展貢獻具有探索意味的影響力,一點也不出乎意料,因為首都師范大學擁有全國唯一的詩歌研究重點基地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因為在遍地高校的偉大祖國,只有首都師范大學在接納、推廣和完善駐校詩人機制。作為這項機制的受益者之一,而且是略有不同的受益者——我本人愿意也有理由把一年的駐校詩人生涯視為潤物無聲的寫作動力和詩歌榮譽貫穿到我的思考、我對生活的理解和生命的熱愛之中,大家知道,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從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獲獎詩人中優選,而我獲得第四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一名已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西川有詩云:“所謂未來,不過是往昔/所謂希望,不過是命運”;葉賽寧則相信“這些年來我們都曾付出過愛/這就意味著/也有人愛過我們”——在我看來,去年年底我被確定為首都師范大學2010年駐校詩人,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從希望到命運的過程,或者葉賽寧所說的“也有人愛過我們”的有效體現。入駐首都師范大學后,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的孫曉婭老師、馬富麗老師、鄭俊蕊老師和李文鋼博士給予了我像詩歌一樣美好的關照和幫助,生命中有一段時光與你們相處,與你們切磋,這是莫大的幸事將恒久溫暖著我的記憶。最后,請容許我感謝北京的秋天,沒有一片土地像山東那樣值得我去熱愛,但未來一年我將呼吸首都的空氣,沐浴首都的陽光;請容許我感謝首都師范大學這間詩意盎然的會議室,我為我的名字能和“詩人”一詞聯系在一起感到自豪,對我而言這既是具體的詩意鼓勵,也是歷久彌新的寫作要求;請容許我感謝你們,我身邊的老師和我面前的朋友,你們將幫助我實現在濟南不能完成的思考和表達,讓我的詩歌理想在北京這座文化之城獲得局部的滿足。老師們,朋友們,雖然世界的存在從來不屬于某一個人,雖然詩歌只能拯救世界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我對你們的愛與尊敬卻如此完整——這快慰的砝碼使我在傾斜的生活中不再擔心失衡,在穿行孤獨時不再為個人的寂寞而有所耽擱,因此,我把接近尾聲的感謝獻給無限的詩歌,愿它與我們的靈魂或朝夕相遇,或并轡而行,在每一個路標缺失的地方發出人類需要的聲音。謝謝大家。
漢語中有一個色彩明亮的詞,謂之“歡聚一堂”。何為歡聚一堂,答案自不贅言。我在想的問題是,今天,這里,我們,為什么歡聚一堂?其實答案仍然一目了然。諸位師長,諸位朋友,人類的頭上頂著一個人類征服不了的蒼天用以維持世道公允,而我們——人類中不在多數的這一群何其有緣——當詩神來到人間尋找她的代言者并通過代言者為她所眷顧的人類的情感世界和思想空間開辟一條綠色通道時,我們被喊到了名字,被賦予了一種“文字特權”。也許,就在這間會議室的外面,繁華的西三環上,此時剛好駛過一輛奔馳車,剛好開車的人聽到了我說的話并愿意發表他的觀點,他會駁斥道,詩神給予你們的文字特權哪有奔馳車給予我的生活特權來得方便!的確如此,在古代人因為未曾經歷所以難以想象的日新月異的21世紀,在與奔馳車的實用性較量中,詩神雖然沒有喪失她亙古即有的光芒、力量和美德,但她選中的一些代言者卻在風馬牛不相及的角力下不戰自屈了,跟在奔馳車后面追趕生活的尾氣并對曾經依賴過眷戀過的詩神表示出了一種叛徒式的不敬。叛徒的定律是,叛徒在新主子那里永遠得不到基本的信任,我們不做詩歌的叛徒也無須斥責抑或憐憫詩歌的叛徒——他們離去之后,留下我們歡聚一堂,依舊以詩歌的名義,少了一些雜質,少了一些市儈,少了一些功利,少了一些對詩神的褻瀆,像詩人黃燦然寫過的那樣:“……還有一些人,他們年輕時/也寫詩,也一直沒有放棄,/還做小生意,當小主管,/來到這個階段,活到這個程度,/也不敢妄自菲薄,回頭想想,/也會覺得自己幸運。”情況就是這樣,走掉的人有一萬個走掉的理由而留下來的人會覺得自己幸運。在這里我想我并非故意制造詩歌跟生活的摩擦或者矛盾,對于完整的詩人和有價值的詩篇而言,詩歌跟生活從來就不存在所謂的矛盾,事實上,“文學的真相”完全可以表述為“生活的真相”——我們首先是一個人,然后才是一個詩人。一直以來,雖然文學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但常規知識已不在其列,在詩無達詁的漢語傳統下探究文學的真相,尋找文學的要義,當代詩人手中的接力棒并非自產自銷的一次性用品,承前啟后也不是漢字簡化以來的過把癮就死。恨不遜色于愛,自我不優于人民,嘴里跑動的火車與即將投入運營的京滬高鐵也沒有什么關系,消弭詩歌跟生活矛盾的前提是詩人的完整性和詩篇的價值所在,那么何為詩人的完整性,何為詩篇的價值所在?在我看來詩人的完整性體現于兩個要素:文本的貢獻和人格的升華——舉例說吧,我曾這樣向人介紹我的老師林莽先生:“他的字沒有他的畫好,他的畫沒有他的詩好,他的詩沒有他的人好”,我認為這樣有著豐富的遞進層次的詩人就體現出了詩人的完整性;詩篇的價值所在亦有兩個要素:個體的創造力和光陰拷問下的公共擔當。前者的通俗說法叫做“不讀壞蛋寫下的好詩”(當然,好人的浮泛庸常之作也應規避),后者的意思亦很明了:缺乏公共擔當的個體創造力只不過是寫作者的一己財富,與讀者、與社會、與文學的進化過程幾無關聯——出于習以為常的禮貌這里就不去指名道姓地晾曬哪些具體的人了,總之名單很具體,過程很糟糕——蒼天之下,大地之上,目前還沒有哪位敢說離了他地球會停止轉動,既如此,那些沾沾自喜于罔顧公共擔當的個體創造力就顯得很沒意思(不要拿“實驗性”作為托辭,“實驗性”并非文學的坐標和詩歌的專利,而且即便在充滿“實驗性”的文本中我們也能區分出何為有公共擔當的寫作,何為沒有公共擔當的寫作)。事實證明,用罔顧公共擔當的個體創造力建構文學的新秩序屬于典型的畫餅充饑或曰水中撈月。有些詩人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有些詩人正在解決這個問題,而有些詩人,至今還沒有發現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這個問題。文學的真相向來不以我們是否獲知而改變它的存在結構,悲劇也不以自身為目的,已經解決、正在解決和連問題還沒有發現貌似階段論,實則境界使然,在此,詩人的襟抱、才能和未來的歸宿已經立判高下:屁股都是一樣的,文學的真相只與頭腦發生關系,文本的壽命更多地體現于人與歷史的比例調衡。詩無達詁是一片開闊的田野而不是倒行逆施的路徑,你做的餡餅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你以為),你寫的餡餅贊美詩是天下最好的(你以為),讀者必須和你有一樣的感同身受是理所當然的(你以為),假如這些都沒錯我們以為詩歌欺負了你,假如這些不值一駁我們以為你在試圖羞辱詩歌(你一定不這樣以為)。與詩歌的連綿不絕相比,個體的詩人算不了什么,說句不夠嚴謹的話,就算沒有李白,詩歌史也不會窮途末路。在歡聚一堂的氛圍中談論這些也許有嫌離題,有嫌掃興,但我想應該不會構成對詩歌的次傷害和再蒙蔽,作為一項有難度的事業,詩歌曾經滄海,閱人無數且歷事浩繁,早已不再耽于一般的風吹草動了。與詩歌為伍又與詩歌的江湖保持不突破道德底線的距離屬于每一個時代的詩人都無法回避的功課,任何宣稱置身度外的詩人都將因為無知和不夠誠實而獲得詩歌的蔑視。文學的真相和詩歌的生命力從來不是仇家,詩人與詩歌的關系也從來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安無事,但愿我、我的寫作、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寫作不以“詩無達詁”為借口糾結于單向的錯誤而久久不能自拔。諸位師長,諸位朋友,北京是一個巨大的愛恨交加的城市,在北京站,北京西站,北京南站,在首都機場,有多少人為了證明自己而雄心勃勃地殺將過來,又有多少人帶著被證明的失敗黯然離去——當我們不能制定規則時我們只有遵守規則,這是生活的哲學告訴我們如何介入生活;同理,這也是文學的教育教化我們怎樣面對寫作。我的朋友蘇歷銘曾經以我為例給我上課說,不要懷疑夢;而我也曾經以我為例對我的另一個朋友藍野現身說法,不要相信夢。這一年,我越過一條偉大的河流往北,以詩人的身份客居京華,偶爾參加一些詩歌活動,偶爾散步,偶爾用毛筆在宣紙上寫字,偶爾從網上下棋,偶爾聽聽鄧麗君,偶爾把鑰匙遺忘在房間里,偶爾和李文鋼博士談論詩歌,偶爾在吳思敬教授面前聆聽教誨,偶爾回憶過去并且不介意抹去某些人和某些痕跡,偶爾與鏡子中的自我徒然辯論,提醒自己為了“善終”必須“有德”(做一個要臉的人才能視“不要臉”為糞土,做一個要臉的詩人才能止住詩歌日益流失的鈣質);一年之后,我即將再度越過那條偉大的河流,這次是向南,回到“逝者如斯夫”的山東,河流兩岸,一望無際的祖國允許我把心中的一部分潮汐留給這所設有詩人公寓的高校,允許我在濟南慢慢回憶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夏天那些與駐校詩人有關的時光……諸位師長,諸位朋友,感謝你們不辭夏日的高溫來到首都師范大學參加2010年駐校詩人詩歌創作研討會,盡管我對時下各種各樣的作品研討會缺乏必要的興趣,但當我和我的作品首次成為一個研討會的主角時,我仍然感到幸運并把這視為詩神對我的饋贈和澤被。很早以前我寫過一首短詩《夜行車》:“深夜的群山,夜行車孤單,渺小/它借助于燈光慢慢前行/黑暗中的時間已喪失了方向/黑暗中的道路,仿佛只有燈光那么短/夜行車,倘若你鳴笛,群山就是啞巴/倘若你閉燈,一切都將消失”。我喜歡那鳴笛,那燈光,喜歡它們帶領夜行車擺脫黑暗的束縛,喜歡那從黑暗中走過來的人不再視黑暗為無邊無際的對手,就像現在,我愿意記住你們,也能夠記住你們:每一個時代都有人宣判詩歌的死亡,我們與其在一葉障目的觀點上與之展開無用的辯論,不如此刻歡聚一堂,不如一個人去到會議室外面的臺階上閱讀詩篇,等待廣場曲終人散,大地陷入黃昏,而下一個黎明依舊只有一夜的距離——世界是一個凌亂的工地忙于建設,偉大的建筑遠遠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景象。波德萊爾曾經說過:“今天什么不是神圣的東西?據青春說,青春本身就是神圣的。”偷梁換柱的意思就是:“今天什么不是神圣的東西?據詩歌說,詩歌本身就是神圣的。”最后,請容許我再次謝謝大家,為了健康人類已經學會生病,為了詩歌我們可以在生活中保留一點點潔癖與詩神賦予我們的“文字特權”遙相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