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 翔

藍翔作家,民俗學者,著名收藏家。現任上海筷箸文化促進會會長。著有《上海灘大亨傳奇》《收藏史》《筷箸史》等20多部

《上海采風》去年12期刊登了《藍馬:戲真人更真》后,曾有好幾位文友問我,藍馬原是電影明星,怎么會參軍呢?又怎么調到總政文工團的?藍馬和藍翔是不是一家人?嘿,友人還問巧了,我雖與藍馬非親非故,但我和藍馬先后參加20軍文工團,當年也被“誤認”過親兄弟。此情此景歷歷在目,終身難忘。
我從小是影迷,有人迷女明星,我卻為石揮、趙丹、謝添、藍馬著迷。石揮演的《夜店》《假鳳虛凰》,藍馬主演的《天堂春夢》《萬家燈火》,看了一遍又一遍,簡直是百看不厭。他們演的電影看多了我就夢想當演員。說來真是心想事成,上海解放后,我在解放日報上看到九兵團招考文藝工作者的消息,激動萬分,忙趕到威海衛路一所小學內去報考。
我原名藍承森,按照習俗當演員總會取個藝名,我是1930年生人,屬馬,當時對藍馬非常崇拜,于是當機立斷取名藍小馬。誰知陪我報名的表哥不同意:“這個名字不好,讓人家聽起來還當你是藍馬的兒子呢!再說你這個初出茅廬的小馬,也不必沾人家大明星的光?!甭劼牬搜?,正巧窗外有群鴿子飛過,我來了靈感,對表哥說:“那就改名藍翔吧!”表哥笑著說:“這個名字好,祝你將來登上舞臺飛黃騰達。這句唐代韓愈詩中典故,飛黃,也是傳說中的神馬。”
說來令人難忘,因為在學校中多次登臺,經過考試,很幸運榜上有名。報到第一天,淞滬警備區宋時輪司令員親自主持歡迎會,宋司令還請來兩位名作家靳以和黃源,為我們200多個文藝新兵作報告,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解放軍的政治和文化教育。
當時沒有營房,我們50多個分配在20軍文工團的新戰士,就住在虹橋機場附近的農村茅屋中,新兵學習班學習一周后,乘坐上海戰役中繳獲的美軍十輪大卡車,高唱著“我們是民主青年、我們是革命的先鋒”等歌曲,滿懷激情地趕到嘉定20軍文工團駐地,然后手舞足蹈地穿上剛發下來的新軍服,開始了解放軍的新生活。
我們20軍文工團1949年5月解放上海后,6月即在虹口區解放劇場公演《白毛女》,7月又趕排歌劇《劉胡蘭》。導演分配我們四個新同志演反動派閻錫山部隊的勾子兵,雖然沒有一句臺詞,但這是我們參軍后的第一個角色,大家排演都很認真。
排練進度很快,20多天后接到命令,我們集合從郊縣嘉定出發,趕到市中心四川北路橫浜橋,駐進當時的上海戲劇學校(上海戲劇學院前身,現在的虹口區教育學院實驗中學)。當時就睡在三樓小劇場,男團員解開背包睡地板,女同志受優待睡在舞臺上,她們高興地說:我們總比男同志高一等。第二天全團即在不遠的東寶興路口的虹光大戲院(現群眾影劇場)演出歌劇《劉胡蘭》。因當時上海遭受臺風災害,我們這次是救災義演,票款全部捐獻救災。
我所演的勾子兵,前幾場只是過過場,直到劉胡蘭不幸被捕,匪軍搬來大鍘刀,大胡子連長命令我刀鍘劉胡蘭時,我才算真正進入角色。因為我所演的勾子兵,是被閻錫山反動派拉夫拉來的窮苦農民,不忍心對劉胡蘭下毒手,雖然手提鍘刀柄,但雙臂顫抖,久久不忍按下鍘刀,這時大胡子連長火冒三丈,一腳把我這個勾子兵踢下臺階,自己兇殘地將劉胡蘭殺害。
平時排練,大胡子連長只是象征性的踢我一腳,誰知這次正式對外公演,他真的飛起一腳踢在我的腰間。我首次登臺缺少經驗,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被踢倒在地,痛得眼冒金花,身出冷汗,可我動也不敢動,怕分散觀眾注意力,直到落幕才有人把我扶起來。
當時舞臺上正在換景,一片黑暗,我也弄不清誰把我扶起來,等到后臺我才看清扶我之人竟然是我仰慕已久的大明星藍馬。他對我說:“小同志,你演得很好,很樸實。有很多名演員也是從跑龍套開始的,好好干!”我聞聽此言,受寵若驚,忙說:“我是新兵,請藍馬老師多多指導?!睆拇怂{馬成了我的良師益友,我把他的這幾句話牢記心中,無論臺上臺下我都會“好好干”。
藍馬怎么會天天到我們后臺來呢?原來早在抗戰時期,他和我們文工團葛鑫團長,同在話劇界老前輩唐槐秋創辦的中國旅行劇團當演員。葛鑫后來參加新四軍,藍馬雖然多次暗暗打聽他的消息,可是在特務軍警血腥統治下,老友無影無蹤,有時只有夢中出現。想不到的是,上海剛一解放,失蹤多年的葛鑫竟找上門來,先是請他協助《白毛女》演出,后又請他出任《劉胡蘭》義務舞臺監督。
因為藍馬是老上海,而我們文工團進駐上海后,人地生疏,要演出一臺大戲,以前的布景、道具、燈光、化妝等等太簡陋,無法適應上海觀眾要求,千頭萬緒樣樣都要重新做起,葛鑫團長只好請上海影劇界兜得轉的老克勒藍馬助一臂之力。
藍馬為人忠厚,講交情、重友誼,何況這是為他所敬仰的解放軍作貢獻,所以他有求必應。他不但為《白毛女》演出借劇場,請燈光師設計燈光,發現觀眾對解放區歌劇《白毛女》不了解,首場演出觀眾只有七八十人,藍馬急壞了,連夜打了十多個電話,第二天一早騎自行車一家家動員各種關系購票,忙得連午飯也顧不上吃。結果第二場上座率就有數百人。藍馬繼續宣傳組織觀眾,第三場出票八成,他又請上官云珠等老友出馬,第四場竟掛起客滿牌子。

第四排左起第五人為藍翔
這并不是說《白毛女》客滿全是藍馬一人之功,這個戲的確令人感動。演員不但感情真摯,歌聲十分悅耳動聽。陳榮蘭(復員后任上海滬劇團團長)的喜兒,商晨芳(復員后任上海雜技團黨支書)的白毛女,葛鑫(后調上影廠任導演)的穆仁智等,都演得十分精彩。戲好,再加上藍馬、上官云珠等紅星捧場宣傳,所以《白毛女》和《劉胡蘭》場場客滿,譽滿浦江。
當我們在虹光劇場上演四場《劉胡蘭》圓滿完成救災義演任務、回到嘉定駐地后,忽然傳來藍馬要來參軍的消息。起先我們都不相信,認為藍馬是和趙丹、上官云珠、吳茵等影壇紅星演出《麗人行》和《希望在人間》等十多部影片和話劇的名演員,他不可能放棄高薪和優越的生活來當兵。
正當我們議論紛紛時,有位剛參軍的女同志跑來要我請她吃糖,我莫名其妙,既沒有提升干部,又沒有立功受獎,為何請客吃糖?不料她說:“你阿哥來參軍了,你們兩兄弟可以同臺演出了,這是喜事,當然應該請客嘍!”我聽了哈哈大笑,忙說藍馬不是我阿哥。這位小姐很天真,她認為一個藍馬一個藍翔,一筆寫不出兩個藍字,再說我們兩個都胖呼呼的,一定是兄弟。
其實藍馬并不姓藍,他姓董,原名董世雄,他父親是北京的一位名醫。而我是畬族,祖祖輩輩都姓藍,原籍江西。不過藍馬和藹可親,雖是大明星,從不以名人自居,他雖不是我親哥,但自從他那次在虹光大戲院把我從舞臺上扶起來后,在我的心目中已把他當成親阿哥了。

電影《萬家燈火》中吳茵和藍馬
俗話說,樹大招風。藍馬參軍一石激起千層浪,他人還沒到我們文工團,大報小報就刮起陣陣旋風。有的小報說昆侖影業公司為了不讓紅星名角飛走,揚言要上書毛主席勸阻藍馬參軍。其實不要說藍馬,就是我們這些默默無聞的小青年參軍,也有不少家庭拖后腿。這主要受了“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舊思想影響,何況當兵有流血犧牲的危險。
這時又傳來小道消息,毛主席說過,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現在又說:人民享有參軍自主權,只要他自覺自愿,又符合解放軍條件,誰也無權阻止他。團里老同志也說,上海解放,掀起參軍熱潮,勢不可擋,這是人心所向,無人可以阻止。
我們這些上海新兵雖然幼稚,但相信這小道新聞不一定真來自小道,我們猜想藍馬一定會來參軍,我盼望“阿哥”參軍的心情更強烈。
盼啊想啊,一覺醒來耳邊突然響起集合號,等隊伍站好,副團長宣布,早飯后九點鐘入場,軍風紀必須整齊,不許遲到早退,今天歡迎藍馬同志參軍。
“熱烈歡迎藍馬同志參軍”大會在嘉定西門駐地天主堂舉行,會場里沒有耶穌、上帝,我們團長和藍馬唱主角。那時老團長葛鑫已調上海電影制片廠任導演,新團長胡野擒主持歡迎大會。當團長和穿上新軍服的藍馬一起登上主席臺時,全團情不自禁起立鼓掌歡迎。
“藍馬參軍非常堅決!”團長介紹說,他參軍前變賣了所有的個人財產,所得的錢款全部買了公債。藍馬戲言,我現在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這次歡迎大會雖隆重但很簡樸,沒有鮮花和彩旗,只是在一條歡迎橫幅下,掛著上海電影界歡送藍馬參軍的錦旗,旗上“購債模范”四個金字閃閃發光。團長指著這面紅色錦旗說:“藍馬同志參軍不留后路,他把一切獻給黨,獻給解放軍,他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好同志?!贝藭r臺下又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有些女同志還流下感動的淚水。
文工團開歡迎會少不了演出節目,主角當然是藍馬。他光唱了一段京韻大鼓,那身段、那眼神、那唱腔,簡直令人陶醉。一曲唱罷,我們呼喊藍馬“再來一個”。出乎意料,只見他舉起雙手,忽然落地來了個“劃虎跳”,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因為藍馬身材高大,較胖,翻跟斗有點笨拙滑稽。
藍馬這時說:“同志們不要笑,我不善于演小丑雜技,為什么不揚長避短演拿手節目呢?老實說,我這個電影演員,雖然在舊社會小有名聲,但生活很苦悶,現在好了,解放了!我穿上新軍裝心中特別高興,我翻跟斗的意思很明確,這叫大翻身,這一個跟斗從舊社會翻到新社會,我從此走上革命的光明大道啦!”藍馬眼含淚花的肺腑之言,又引起雷鳴般的掌聲。這時藍馬接著又激動地說:“我參軍還有個原因,同志們!我太愛你們了,自從葛鑫老友請我幫助你們演出,我們天天在臺上臺下在一起并肩戰斗已經七八個月了,你們苦干、實干,頑強的作風已經感染了我,我對20軍文工團產生了很深的感情,我離不開你們了,我要下決心穿上軍裝和你們在舞臺上干一輩子!”
說心里話,藍馬舍不得離開我們,我們全團也和藍馬建立了深厚友誼。藍馬參軍后,領導任命他為戲劇教員,享受營級待遇,軍部特別批準,發給他一支解放上海時繳獲的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勃朗寧小手槍。藍馬很珍惜這份榮譽,每逢外出總會將小手槍掛在腰間。
1949年1950年,解放軍都實行供給制,除了吃穿外,津貼費以四兩黃煙一斤肉價折算。長期的演藝生活,使藍馬養成了吸煙的習慣,而且煙癮很大,一天一包還不夠。參軍前夕,他賣掉了心愛的名牌自行車,買了十條“大前門”帶在身邊。偏偏他熱情好客,見了煙友總要摸出“大前門”請客,才一個半月,所帶的“大前門”已經全部煙消云散,再買煙,津貼費還沒發,怎么辦?他的勤務員是個山東老兵,見藍馬犯了煙癮沒煙抽,就設法替他做了一桿旱煙袋。團部也特別照顧他,每月另發補貼費。他不敢再買“大前門”了,只好買幾包黃煙絲,犯煙癮時就和勤務員用旱煙袋對吸一陣。有次我和藍馬阿哥開玩笑:“軍營生活苦不苦?”他樂呵呵地敲著旱煙袋說:“不苦不苦,我這不是提前進入共產主義了嘛!”
藍馬博學多才,給我們講戲劇課使我們這些小丫頭小伙子受益匪淺。我們發覺他不講課時自己躲在一邊練表演,見我們來了馬上停止動作。為了揭開這個秘密,我們約好來個突然襲擊。沒過幾天,又發現他一個人口中念念有詞,舉著右手來回走動時,我們忍不住了,一擁而上,一定要藍馬公開秘密。這位老師被我們纏得難以脫身,只好泄露天機:“我參軍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扮演毛主席,我的身材形體和毛主席比較接近,所以我總是悄悄苦練,非常希望毛主席的偉大形象早日在舞臺、銀幕上出現!”
1950年9月,抗美援朝前夕,上級領導為保護名演員,下令調藍馬去北京總政文工團任職。我們文工團全體同志依依不舍送別了藍馬,10月我們打起背包跨過鴨綠江,奔赴抗美援朝前線。
1953年7月,抗美援朝戰爭停戰簽字后,20軍文工團奉命回國,然后又奔赴浙江前線參加張愛萍將軍指揮的首次海陸空聯合作戰,解放一江三島等戰役,始終無法實現拜訪恩師的愿望。不過有幸看了藍馬主演的我國第一部反映長征的電影《萬水千山》,也感到很欣慰。
如今藍馬老師已離開我們35年了,雖然來不及實現他扮演毛澤東的夢想,但可以告慰他的是,在建黨90周年之際,銀幕上相繼不斷出現毛主席的光輝形象,藍馬的美好愿望終于有人代他實現了。為此我這個當年的學生特以此篇告慰良師益友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