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與審判

趙剛

1971年，8月14日，周日。美國加利福尼亞。

一陣尖銳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夏日清晨的寧靜，警車在大學生湯米?懷特洛的家門口戛然而止。睡眼惺忪的湯米從床上被拉起來，警察向他宣讀了逮捕令，他陷入了一樁罪行嚴重的案件。面無表情的警官向湯米口述了憲法賦予他的權利，經(jīng)過搜身，湯米的雙手被扣上了手銬，警車呼嘯而去。一小時后，經(jīng)過登記和留印指紋，湯米被蒙上眼睛，押送到斯坦福縣監(jiān)獄。

在監(jiān)獄里，他被脫光衣服，噴灑了消毒劑，穿上印有表示身份號碼的囚服，湯米失去了自己的姓氏，變成了六百四十七號囚犯。另外八名大學生也這樣遭到逮捕并被送到同一所監(jiān)獄。

所有這一切都是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George Zimbardo）一手策劃并導演的。菲利普?津巴多出生于美國紐約，是當代著名心理學家，美國心理學會現(xiàn)任主席，斯坦福大學教授，曾獲普通心理學終生成就獎。為了探究社會環(huán)境對人的行為究竟會產(chǎn)生何種程度的影響，以及社會制度能以何種方式控制個體行為，主宰個體人格、價值觀念和信念，津巴多博士在報紙上發(fā)布了一則廣告：“尋找大學生參加監(jiān)獄生活實驗。酬勞是每天十五美元，期限為兩周。”結果共有七十人報名，經(jīng)過一系列醫(yī)學和心理學測試，二十四名身心健康、遵紀守法、情緒穩(wěn)定的年輕人入選。他們被隨機分成三組：九名犯人，九名看守，六名候補。湯米和其他八名大學生就成了“罪犯”，于是發(fā)生了開頭的那一幕。一切準備就緒，“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SPE）”開始。

8月14日，星期天。身穿筆挺帥氣的卡其制服，胸前掛著口哨，戴著深色Ray－Ben（雷朋）太陽鏡，腰里別著警棍和手銬，九名看守的裝扮絕對可以亂真。不過這些“看守”沒有受過任何專門的職業(yè)訓練，對如何做獄警，他們只是從電視、報刊雜志上見過。在前一天，津巴多教授以管理者的身份對九名看守們做出如下要求：所作所為盡可能貼近真實，但不能使用暴力維持監(jiān)獄秩序。具體負責實驗者也進行了交代，看守的職責就是“維持監(jiān)獄法律和秩序”，但不要把“罪犯”的胡言亂語（例如“罪犯”說，禁止使用暴力、不要侵犯人權之類）當回事。

周日上午，看守們興奮而緊張地期待著“囚犯”的到來。當這些穿著白色囚服的犯人站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jīng)喪失了真實姓名，不叫湯米、保爾或是約翰，而是“六四七”、“九八一”或“五七○五”，九名囚犯均戴有腳鐐，為的是讓他們盡快進入角色。這個方法奏效了。

8月15日，星期一。剛剛過了第一天，看守便實施了第一次懲罰：如果有誰忘記指示或床鋪整理得不合格，就要做十個、二十個或是三十個俯臥撐，監(jiān)獄里立刻彌漫出緊張氣氛。整個上午，囚犯們都把自己關在牢房中，不愿意接受這樣的體罰。面對反抗，看守們毫不讓步，他們用滅火器噴射囚犯，將他們赤身裸體地鎖在床腿上，有些囚犯還被關了數(shù)小時禁閉。這一切超出了囚犯的承受極限，“八四一二”號囚犯大叫：“我受不了！”開始失聲痛哭。不過這一切來得太快了！到底是真戲假作，還是確實真的精神崩潰？甚至連津巴多博士也沒了主意。最終，實驗組只好決定讓這名“囚犯”退出實驗……

8月16日，星期二。實驗監(jiān)獄重新恢復了平靜，但犯人一個個都沒精打采，包括替換“八四一二”號新來的囚犯，整個監(jiān)獄簡直成了臭氣熏天骯臟無比的豬圈。這是必然的，為了懲罰反叛者，看守不允許他們上廁所。與此同時，試驗者又放出風來，說被放出的“八四一二”號囚犯將嘗試幫助獄友越獄，從而使看守們草木皆兵，監(jiān)獄中的緊張氣氛達到頂點。有三名囚犯開始出現(xiàn)情緒激動、思維混亂的應激癥狀，當一名囚犯聽到假釋委員會拒絕他的假釋請求時，竟然全身起了皮疹。

8月17日，星期三。監(jiān)獄里雖沒有正面沖突，但緊張氣氛依舊。看守們的懲罰措施越來越別出心裁。他們開始強迫犯人玩跳山羊，這對于只穿囚服而沒有穿內(nèi)衣的犯人來說不啻一種侮辱。此外，他們還強迫犯人背著獄友做俯臥撐……

這時一名犯人出現(xiàn)了嚴重的歇斯底里癥狀。津巴多教授發(fā)現(xiàn)后，沒有任何遲疑便將其釋放，并馬上找人替代了他。

三天內(nèi)已經(jīng)有五人退出！

8月18日，星期四。實驗繼續(xù)，看守看似更加無所顧忌，虐待不斷升級，不公正的處罰相繼上演，又有兩名犯人達到精神崩潰的邊緣。津巴多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當他的女友克里斯蒂娜?瑪絲拉奇來實驗現(xiàn)場，眼前的景象讓她錯愕不已。她憤慨地對津巴多說：“你在折磨這些男孩子，這簡直太可怕了！”

津巴多聽到后，信心也有些動搖了，但仍想將實驗進行下去。直到他發(fā)現(xiàn)看守們有玩出新的花樣，強迫兩個“囚犯”模仿動物交配。這大大超出了津巴多容忍的極限，監(jiān)控屏幕前的他被這一幕驚呆了，侮辱和暴力已經(jīng)無以復加！他下決心結束這一切，第二天一早，他便宣布實驗結束，比預期提前了九天！

不到一周的時間，這個實驗便讓九名身心健康、遵紀守法、毫無前科、具有大學文化知識的年輕人，變成了冷酷無情的看守。到底是為什么呢？

津巴多教授認為這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實驗開始時，擁有絕對權力的實驗指導者就指定了好人與壞人的界限——看守與囚犯。“壞人”是社會的敗類、是人渣、不配被當作人來看待，他們的名字不僅被剝奪，由數(shù)字取而代之，而且對待他們可以像動物一樣被鐵鏈束縛……相反，“好人”則被授予了武器和權力。“一旦你穿上制服，就好像開始扮演一個角色，你不再是你自己，你的所作所為要與這身制服所代表的職責相匹配。”其中一個看守如此說道。

盡管參與實驗的大學生們都沒有參觀過真實的監(jiān)獄，也從未因犯罪入獄有過牢獄體驗，但僅在短短的六天之中，他們便學會了某些東西，知道了權勢者和無權勢者之間應該如何互動。

作為權勢者和管教者的看守，通過管理囚犯的職責，取得了限制囚犯的自由，掌握了處置囚犯舉止行為的特殊意志，使囚犯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盡在自己的把握之中。他們發(fā)現(xiàn)，通過強制原則，會高度、有效地完成自己所擔任角色的任務，包括公開地懲罰違反規(guī)定的行為。例如，在實驗中一位“看守”說：“我覺得自己不可思議……我讓他們互相喊對方的名字，還讓他們用手去擦洗廁所。我真的把‘罪犯看做是牲畜，而且我一直在想，我必須看住他們，以免他們做壞事。”另一位“看守”補充說：“我一到‘罪犯所在的牢房就煩，他們穿著破衣服，牢房里滿是難聞的氣味。在我們的命令面前，他們相對而泣。他們沒有把這些只是當作一次實驗，一切好像是真的，盡管他們還在盡力保持自己原來的身份，但我們總是向他們表明我們才是上司，這使他們的努力收效甚微。”

作為無權勢者的囚犯面對權勢者所建立的監(jiān)獄與獄規(guī)（可以延伸至類似監(jiān)獄情境的社會結構），囚犯們只能“回應”——這種“回應”只能導致兩種選擇：反抗或是順從。前者，帶來的是懲罰；后者導致的是自主性和尊嚴的喪失。就在試驗的第三天，“罪犯”們竟然開始相信“看守”經(jīng)常對他們說的，他們真的低人一等、無法改變現(xiàn)狀。

在“斯坦福監(jiān)獄實驗”過程中，津巴多博士目睹了令人震驚的情形：在一定的社會情境下，好人也會犯下暴行。這種人的性格的變化被他稱之為“路西法效應”——上帝最寵愛的天使路西法后來墮落成了魔鬼撒旦。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