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墨
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在人大附中度過的6年,是一段最簡單、最純凈、也最開心的日子。
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人大附中是北京最好的中學之一。我,則和其他所有家教正規、性情乖順的孩子一樣,是這所學校里一名成績還不錯的普通學生。
高二分文理班,我很自然地選擇了文科。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文科簡單,不過是“背書”而已,不像學理科,永遠有做不完的習題。現在看來,那時的我還不是一個有上進心的好學生,總擔心自己一旦陷入了無涯“題海”,就再也沒有時間去風花雪月,自得其樂。
其實,文科班本來就是一片風花雪月的樂土。同學們大都多才多藝,你擅琴棋,我長書畫,人才濟濟。很遺憾,我唯一的“特長”就是學習了。
那時候,凡是期中、期末和各種名目繁多的全區統考,六門功課加在一起的總分,班里和年級一定要排名次。名次,也成為檢驗學生優秀與否的唯一標準。
通常,我們會這樣來形容一個同學:“李宏這牲口又考了第一!”或者是:“張亮整個一牲口,太生猛了!”
從走進文科班的那天起,我也成了這樣一個“牲口”。
之前,我一直舍不得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更不是絕對的“第一名”。直到進了文科班,很奇怪,每一次統考我都排第一。長此以往,老師和同學習慣于默認——她是第一;我自己也生出了使命感——不能不考第一。
但我偏偏不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人。走出考場,如果我說“還行”,那就是非常好,如果說“不好”,那就是比較好,如果我覺得“很差”,其實結果至少還不錯。這種感覺上的偏差,讓我浪費了不少感情和眼淚。
高三第一學期期末,我們照例參加海淀區統考。非同尋常的是,如果能在這次考試中名列全區前三名,就可以繞開高考,直接保送上大學。機遇面前,人人躍躍欲試。
考完數學那天中午,我和同學在回家路上邊走邊對答案。對到最后一道18分的題時,我的心越來越涼。不僅我的解題思路和她完全不同,答案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同學邏輯嚴謹,思路縝密,是理科班的“牲口”之一。聽著她有條不紊、頭頭是道的分析,我幾乎沒有任何懷疑或爭辯,就口服心服地認定自己錯了。
那時候,我很愛哭,看電影會感動得哭,看小說傷心得會哭,考試不滿意,當然更會哭。想到自己功敗垂成,考了那么多第一,最該拿第一的一次卻失了手,眼淚開始在我眼眶里轉來轉去。
進了家門,我把書包往沙發上一扔,轉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顧不上吃飯,也顧不上下午還有其他考試,我的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嘩啦流個不停,枕頭床單,洇濕了一片。
我媽開始動之以情:“眼睛腫了,多難看啊!再哭,眼淚要把你自己淹死了。”
我爸也開始曉之以理:“每次考完試都哭,結果每次都考第一,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爸說得沒錯。覺得自己沒考好,然后大哭特哭,結果是虛驚一場,最終發現自己考得特別好——這好像是高中時代的我深陷其中的怪圈。
那次的數學考試也不例外。事實證明,我的眼淚又一次白流了,因為我的答案才是正確的。
就這樣,我一如既往地再一次蟬聯“牲口”的榮譽,并且進入了海淀區的“前三甲”,順理成章的成了保送生。
多年以后,我還是覺得“牲口”這個詞和我特別有緣。
2001年年初,我加盟鳳凰衛視,那時資訊臺剛剛開播,工作量大,人手卻少,每個新來的主持人都忙得四腳朝天團團轉,面對新人的唉聲嘆氣,中文臺的主持人總會予以善解人意的開導:“鳳凰就是這樣,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慢慢習慣就好了。”
劉老板從來都是公司里消息最靈通的人士,這樣精辟的語言自然不會從他耳朵里漏掉。不久后,老板和我們一起吃飯。飯桌上,談起鳳凰員工的超負荷運轉,老板不無自豪地夸耀:“連我們主持人自己都說,在鳳凰,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牲口用!”
老板話音剛落,在大家的哄然大笑聲中,我插了一句:“老板你不知道,現在早就是女人直接當牲口用了。”
此后,我的這句話被老板在無數個場合無數次轉述,而我也相信,命中注定,我和“牲口”有著不解之緣。
我漸漸明白,無論考試、工作,還是其他事,人可能都是這樣,當別人認定你是第一,你便會暗示自己不能不做第一,多少次反復與輪回過后,突然有那么一天,你終于蛻變,成為真正的第一。
(摘自《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