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訪談新版《西游記》總制片人張紀中

唐 凌

唐 凌：《藝術評論》副主編

對于名著，每一代人都有重新進行闡釋的沖動。隨著《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新版電視劇的相繼問世，張紀中版的《西游記》也浮出水面。面對經典名著，我們不能自信地說，今天的理解一定能超過二十年前，而二十年后的理解也未必就能超過今天的我們。但《西游記》的重拍似乎總是可以讓人有更多的期待，因為它在文學、藝術之外，還有科技的一翼，它關乎理解力、創造力、想象力，還有實力和高科技的支撐力。

《藝術評論》：為什么要重拍《西游記》？

張紀中：重拍《西游記》，是我多年以來的夢想。歷來“文學的傳授，是價值觀傳授的捷徑”，而歷史的、社會的、人的生活方式的發展到了今天，電視電影的傳媒，娛樂的方式，都已然成為文化價值觀傳播的最有效形式?？陀^地說，歷史是被選擇成為今天的，在一切的選擇之中滲透有文化的、政治的、審美的秩序傳授，亦即

為主觀授意，一種看似客觀的不由自主。我看重這種不由自主的主觀授意，一個人可能由于不同書籍的閱讀選擇，而由此重塑了一個人的人格，因此相對當代社會習性，民族特性而言，對于不同可傳播內容的選擇，重塑的是民族的品格與文化特征。

《藝術評論》：《西游記》的影視作品有若干版本，且影響極大，新拍《西游記》是否有顧慮？

張紀中：對于重新拍攝這部流傳有將近六百年的《西游記》，我們首先應該分析曾經有過的西游記電影、電視劇。1982年大陸版的電視連續劇《西游記》，以及上個世紀90年代香港周星馳的《大話西游》，都是距離我們視覺和記憶最近的影視作品。它們雖然是不同的風格，但是都有它們自己獨特的成功。然而我認為，無論是大陸版的電視連續劇《西游記》，還是香港周星馳版的《大話西游》，甚至《月光寶盒》，都沒有能夠參透《西游記》的文化真諦與魅力，都沒有以影視的獨到、獨特方式來表達，展現《西游記》的故事，傳遞《西游記》之中獨具魅力的中國儒釋道文化精髓，都沒有反映出《西游記》的本來面目。根據我多年對于《西游記》的喜愛與探究，我認為，《西游記》的“本來面目”，亦即《西游記》表現的精髓，既不是曲折，離奇，怪異的故事過程，也不僅僅是“人物”的有趣、驚險、各具本事的無所不能，而是貫穿于這一切之中的文化的表達，是對“世界”，對人內心的價值指證。

《藝術評論》：對于名著，每一代人都有重新進行詮釋的沖動。相對于其他經典名著來說，由于科技的迅猛發展，重拍《西游記》的勝算要大一些。

張紀中：一方面原因是影視科技技術的當時狀況，只有非常簡單的電視特技技巧，與二十多年之后的今天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創作受到局限。而更重要的原因，我認為是對于傳統文化的不同時代的認知，以及對于電視特性的理解。當年拍攝《西游記》，思維，理解，想像力還帶有多年禁錮的痕跡，而在我們今天，多元文化的呈現，信息交流的便捷，技術表現的豐富、奇妙，想像力的拓展，都為我們當今的電視創作，呈遞了豐富的參考與選擇。而另一方面，由于文化、思維的開放，我們都看了大量來自世界，尤其美國優秀的電影、電視劇，這對于我們把握電視“鏡頭”的故事講述，區別傳統舞臺的故事敘述習慣，強調電視的概念，有了視覺的創作方式的專業性鋪墊。

《藝術評論》：如何定位此次重拍？

張紀中：今天我們再拍《西游記》。首先是對于這部偉大作品的定位。我把它定位為：魔幻題材的神話電視劇。這意味著我們各個方面創作表現手段的方向，這對于我們來說，將是一次巨大的、也是杰出的挑戰，也是中國電視劇在制作上能不能夠由此突破，還原文字作品魅力，展現我們想象力的一個最好的機會。

《藝術評論》：重拍最大的困難在哪里？

張紀中：我們面臨最大的困難首先是我們能夠有多大的想象力來表現這部文化的作品；其次，我們能夠有多少的拍攝經費，來成全我們的創作與想象力。我先談談“糧草先行”的拍攝經費。從保證創作體現、保障創新需求、實現想象力的角度，200萬一集的投資，是我們的夢寐以求。而目前的實際情況是，與我們的設想相差了四分之一——減少了四分之一，每一集只有150萬的資金投入。那么我們所追求的創作的創新如何保證？我舉例：我們拍攝的這部《西游記》將有大量的CGI。有很多優秀的影、視劇（世界范疇），它們的CGI都做得非常棒，但是，我們沒有真正地做過，我們以往片子里面的CGI，都是屬于“小小玩鬧”，而沒有經歷過像動作、角色的CGI，從人性便成為妖，或者魔。因此，我所指的“創作的創新”，還不是真正意義上、我們獨創的創新，仍是別人做到了，而我們還沒有自己嘗試的創作的創新。我們能不能夠做的好，而且視覺效果上好過我們已有的視覺經驗，這是我們一個努力的方向。要完成這個創作的創新，我們起碼應該知道，我們國家的電視制作行業，有多少能夠實現理想CGI的專業人員？我們有沒有能力團結全中國范圍內所有的CGI行業的力量，來完成這部偉大的《西游記》作品的電視化效果？我們能否做到因為我們《西游記》的制作，而使全國的CGI的水準有所提高？因此我們的創作人員、導演，更需要清楚：我們期望的CGI效果是怎樣的藝術標準？

《藝術評論》：您是如何理解《西游記》這部古典名著的？

張紀中：《西游記》是中國傳統小說的四大名著之首，融匯了中國儒釋道三種文化的精華，三種文化的交融，三種文化在整個中國社會、生活、道德、人生理念等等一切的水乳交融的關系。

小說以佛教為起源，在故事行進的過程中囊括了中國道家文化，儒家文化，它們在整個唐僧五人西天取經的故事過程中，形成了中華民族的整體文化感。同時這部小說具有非常強的現實意義。唐僧的五人取經小分隊，從他們的相遇、組成、共同的經歷成長，取經路上所遭遇的磨難，一直到到達西天取到真經，此曲折的過程如同我們的人生經歷，年幼的心懷理想，少年的幼稚沖動，青年的血氣方剛、目空一切，一直到我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各種誘惑、妖魔鬼怪，只有堅忍不拔的人才最后取到了真經。而《西游記》也罷，我們的人生經歷也罷，蟄伏其中的種種妖魔鬼怪金錢美色權利的利誘，實際上都是我們每個人內心的心魔?！段饔斡洝废笳髁宋覀兊娜松?，我們如何戰勝自己內心的心魔，像唐僧、孫悟空的小團隊戰勝各種妖魔鬼怪一樣，戰勝人生的種種利誘，勇往直前，永遠不迷失方向，這是我們的個人人生問題，也是我們創作要尋求的主題表達。戰勝電視劇《西游記》創作過程中的困難，也是我們戰勝自己內心心魔的一個象征與啟迪。

對于我們重拍《西游記》，如何表現我們著重要表達的佛、道、儒家的思想，這個是對我們創作非常敏感、也同樣非常重要的問題。希望通過講故事，通過人物的經歷，劇情的經過，讓人們看到、感受到儒釋道文化的精髓。

《藝術評論》：《西游記》中的形象，幾乎可以說是中國人最為熟悉的藝術形象了，此次如何把握這幾個人物，有什么新的賦予和理解嗎？

張紀中：《西游記》里最重要的人物，是孫悟空。以往我們看到的孫悟空除了憤怒，淘氣——甚至淘氣也是憤怒的另外一種表現——幾乎沒有其他的情緒。我認為值得商榷。作為《西游記》中的“角色”，他們的情感依舊是我們人類的所能夠理解的、人的情感。孫悟空作為石猴出世的時候，他是一種孤獨的心態；當他終于被眾人接納的時候，也是他的好勝心、虛榮心開始無限膨脹的時候；學藝之后，他的武功高強，有了金箍棒，有了筋斗云，使他心氣高昂，不可一世；因此有了大鬧天空，然后經過了老君爐的錘煉，經過了五行山下的五百年的反思；當他皈依了佛門之后，我覺得他依然只是形式上的皈依，他的那顆“猴心”，依然充滿俗世紅塵的喜怒哀樂恨，他甚至還時時要想把唐僧打死！

唐三藏與以往影視形象、氣質、故事講述不同，為此進行的改變應該在我們的電視創作里面最為明顯。在過去的影、視劇、以及戲曲當中，我們看到的唐僧幾乎如出一轍：軟弱、膽小、貪生怕死、細皮嫩肉。在我看來，這些奇怪的描述或者表現，在唐僧身上應該都不存在。唐僧是一個苦行僧，是無比堅定的一位高僧，他的目的，簡單、堅定：就是爬也要爬到西天。這就是把握了唐僧這個人物的“內力”，唐僧的根本氣質——堅定。因此，在故事的開展上，他就是在這種無比堅定的意志之下才能夠感召他的這幾位徒弟。從唐僧在故事中的出現，到整個西天取經的過程，這一隊人馬在唐僧堅定的帶領之下，目標從來沒有喪失過，只有不可改變的意志、與一切欲望和恐懼的搏斗。

唐僧的情感除了堅定之外，是他對于身邊幾個徒弟的愛?！皭邸痹谔粕谋憩F，與常人常情也是非同一般的，他對這幾個徒弟的嚴格、嚴厲，即是對這幾個徒弟的情。他只要能夠一個不少地帶領著他們到達西天取得真經，就是他對眾徒兒的完整徹底的愛。而表現在唐僧身上的另一種“情”，即是佛教所謂的“眾生平等”。唐僧正是依據這樣的佛教精神，相待他在取經路途中遇到的所有的妖魔鬼怪。這個“情”，是他以“慈悲之心”來面對所有的妖魔。因此唐僧哭了是他“慈悲的哭”，而不是他的膽怯，更不是無奈的、膽小的哭，貪生怕死的哭。他是為這些生靈所惋惜，所痛惜，希望能夠普渡他們，希望能夠讓他們脫離妖界、魔界的苦海，走向光明的正道。我們在講述一個眾人皆知的《西游記》的時候，我們把握了西游記真正的本性，善，與“到達目的”的本性，“普渡”我們平凡人生的本性。

豬八戒是一個可愛的人物。在豬八戒身上是有著與我們世間凡人最相似的特點，比如說貪睡，貪吃，好色，顧家，愛老婆，等等。喜歡過平凡的生活。豬八戒無論從世界觀，還是從情節推動內心變化來講，都不能夠省略他非常生動的“欲望”故事線。他的幾個階段的著名“段子”非常重要，是我們值得好好創作、創意的突破點。

沙和尚在《西游記》的故事里屬于五行當中的土，這個“土”，在道文化里面代表有協調、調和的作用。事實上沙和尚也是這樣在經歷，這般發揮作用的。我希望我們的這次創作，能夠讓沙和尚這個人物有鮮明性格的特征表現，雖然他話不多，他不張揚，但是他“鮮明”，能夠讓這個曾經的卷簾大將，在他遇到妖魔鬼怪的時候發揮他真正的威風出來。未必是發揮出作用就是“無敵”，主要表現的是氣勢。雖然是可能打不過，但是他的這種氣勢一定很大，讓人過目不能夠忘記。

《藝術評論》：完全可以想見，《西游記》的拍攝，對于造型、服裝、化妝、道具、置景，乃至武打等各個方面，將有多么繁重的工作量，但是最突出的還是劇中大量動畫、特技的運用。

張紀中：最后我來說說CGI的問題。我們這次《西游記》之中CGI的數量非常大，要求非常之多。CGI是這部戲的成功與否的重要的元素。我們的特殊拍攝能夠做到一些表現神奇的特殊角度與鏡頭描繪，但是這個戲能不能夠在視覺上有讓觀眾耳目一振的大的改觀，從根本上，只能由CGI來決定。

對于整個《西游記》的CGI，我們大致可以歸類成為“角色動畫”、“三維合成”（更換天，藍棚的拍攝）、“營造特殊環境”——這里有對于模型的拍攝——等等幾種類型的制作要求。巨多的CGI制作中，難題比比皆是。比如以往《西游記》似乎都沒有走出過漢人之地，而實際上，取經路途從高昌國開始，經過二十多個風格各異的國家，每一個國家的外景，城池，都需要描繪，制作，這也算是我們難題之中的難題。后期主要是CGI，即影視劇中的利用電腦生成的畫面。我這里有一組數據，可以從數量上感到這部戲的分量和難度——前期美術部門從2008年開始美術概念設計，場景概念圖800多張；人物造型設計圖600多張；道具設計圖1600多張；故事版分鏡圖2600多張。參與制作和演出的人員加起來超過1000人。而新版《西游記》里面人物眾多，場景復雜，既要做到神奇魔幻，又要讓觀眾有身臨其境的逼真感，要想達到預計的設想難度非常大。

新版《西游記》中人物眾多，場景復雜，其中特效造型化妝發揮的作用巨大，難度也最大，全劇中有對白的人物就有398個，基本都是妖魔鬼怪，需要塑形的就有200多個，還不包括群眾演員，為此特意遠赴好萊塢請來制作團隊，運用好萊塢的材料來制作，力求做到逼真，同時還要讓觀眾有身臨其境的感覺。

很多特效技術都是工作人員自己研究出來的，并沒有直接從好萊塢引進。我們盡我們的所能制作出目前能夠達到的最佳藝術奇幻效果，希望開魔幻電視劇制作的一個先河，讓更多同類型的電視劇以更高的藝術標準，要求整體視覺效果，用更精良的技術手段，更加專業化的技術力量，以及起碼不再捉襟見肘的制作投資來完成更精美的視覺藝術。新《西游記》在這方面做了一個有意義的嘗試。

《藝術評論》：新《西游記》開播后引起熱議，從觀眾反應來看，這次評價很兩極，許多網友炮轟孫悟空頭套造出個上唇不會動的呆猴子，而龍宮里色彩絢麗、充滿魔幻氣氛的特技效果則讓人耳目一新。在一項給新《西游記》打分的網絡投票中，打出10分的占40%，但打出超低1分的也有31.7%，中間分數很少。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張紀中：網友挑刺那是必然的，所謂挑刺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希望我的作品更好，另一種是發泄。這次新版《西游記》的特效總共有14家公司共同參與制作，因為每個公司擅長的方面都不一樣，所以我們都是先根據劇情和人物設定制定出標準圖，然后再根據這些圖找不同的特效公司。通過繁瑣的溝通和相互的協調，最后才制作完成。全劇特技鏡頭總共1700分鐘，幾乎超過了總時長的一半，花費了1500多萬元，是以前做一部劇特效花費的10倍?，F在大家一提到魔幻、特技這些詞，往往就習慣跟《哈利·波特》、《魔戒》和《變形金剛》這些國外大片做比較，但事實上電影和電視劇的制作完全是兩個領域，就比如《變形金剛》，人家是用3億美金做一部2小時的電影，而我們是用1億人民幣做66集的電視劇，投資的差距是很大的。所以盡管1500萬的特效投資在電視劇領域里算多的，但跟國外大片相比，這個特效投資還是非常低的，仍然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夠好，沒有達到我最初的設想。

《藝術評論》：那么，您自己認為新版《西游記》的遺憾和不足在哪里？

張紀中：遺憾是肯定有的，因為資金、時間和國內特效制作的現狀等種種原因，我最初的很多設想沒能全部實現，比如人物服裝方面，當初我設想仙女、天兵天將們的衣服都沒有縫隙，是完全從身體里長出來、和身體一體的，真正意義上的‘天衣無縫’。但在實際制作過程中，研發人員最終也未能解決這個困難。還有豬八戒的變臉，我原本希望隨著他9次磕頭受戒，每磕一次，臉就有一點變化，直到取經路上相對可愛的形象。但是由于資金和時間限制最后都沒能實現。類似的遺憾還有很多，接下來我要拍《美猴王》這部電影了，我希望能在這部電影里解決所有我在新《西游記》里沒有解決的問題。

《藝術評論》：新《西游記》將是您翻拍名著的收山之作嗎？之后，有什么新的創作愿望和計劃？

張紀中：我現在還有幾部電視劇在進行，包括正在拍攝的《炎黃大帝》，還要籌拍一個3D IMAX電影《美猴王》，這個電影是要面向全球市場發行的英文對白的電影，所以從編劇、導演到演制作團隊都會有好萊塢的專業人員加盟，一些非主要演員也會由外國人參演?，F在已經最終確定和英國作家、好萊塢著名編劇尼爾蓋曼合作進行劇本創作。經過我們多次的討論，劇本梗概的初稿已經完成，還在做進一步的修改和完善。而且，好萊塢著名導演卡梅隆也有意為我們的劇本把關，作我們的監制。他還表示特別愿意在3D技術上幫助我們。另外，我還在計劃建造《西游記》的主題公園，全球性地推廣我們的中國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