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勇
2009年冬日的一天,我去中關村的海龍電子城買了幾樣電子產品后開始往人民大學方向溜達。臨近一處街角,忽然聽到有吉他聲響起,隨后傳來的是略帶沙啞的歌聲。走過去瞧,見一個20多歲的男子正自彈自唱,周圍站著一些駐足而聽的行人。他彈唱的歌曲我并不熟悉,但唱法卻頗硬朗,加上那把插電的匹克吉他的烘托,歌聲也有了力度。我進入人群中央,發現離他不遠的琴盒敞開著躺在地上,里面散放著一摞包裝簡易的碟片,還有一些面值不等的紙幣。一塊紙板斜靠著琴盒,上面寫著這樣幾行文字:“這是一張尚未發行的專輯,收錄了九首原創歌曲,希望得到更多朋友的喜歡與支持。由于屬于街頭藝術的形式,懇請朋友們不要詢問價格,如果你喜歡這歌聲,想要這專輯,無論多少都是一種支持!”我放進一張紙幣,取出一張碟片,才知道這是北漂音樂人賀清華的首張原創個人專輯。
這張專輯名叫《隨風》,封面上除印著九首歌名外,還印著幾行廣告語之類的文字:“許巍一樣的迷茫,鄭鈞一樣的叛逆,汪峰一樣的激情——最重要的是,這是清華一樣的歌聲?!边@種煽情語并不新鮮,相比之下,歌手在封底的那串自我表白(寫于2009年3月)更讓我心動,茲錄如下:
這個時代“理想”或許被人當作笑談/而我還像阿甘一樣癡癡的堅守著//放棄重點大學的機會/只身從湖南的小山村走到音樂學院這條路上/耐著性子在酒吧、餐廳里唱著惡俗的歌/被唱片公司欺騙、壓榨/忍受那些不解和質疑的目光//但很慶幸/我也收獲了很多真誠幫助我的朋友/得到他們的支持與鼓勵/就這樣,在失去和得到中成長著//這張專輯因資源有限/制作水平也許無法與明星們相提并論/但她傾注了我全部的精力和僅有的積蓄/以此作為這兩年北漂經歷的一份答卷/她不是個句號,而僅僅是個開始/期待得到更多朋友的支持和喜愛//不知道前面的路還有多遠/但我會勇敢地撲打著翅膀,奮力前行。

中關村男孩賀清華
或許正是這串文字引起了我的興趣,回家之后,我邊聽他的音樂,邊在網上尋找有關他的資料。從一篇采訪中得知,[1]賀清華是從一所音樂學校畢業后開始闖蕩北京的,這意味著他比一般的流浪歌手起點要高。他的音樂夢想是“擁有一個樂隊,讓自己的歌聲飄向全國,全世界”,但他卻必須從住地下室、在街頭賣唱開始。他在中關村一帶漸漸唱出了名氣,于是企業找他寫歌,婚慶公司找他表演,生活已變得不是問題,但幾年下來,他卻沒有被一個上檔次的音樂公司看上過,這讓他感到無奈。他曾參加過央視《星光大道》的比賽,但進入決賽后因為“不聽話”而被淘汰。他說如果有一天他疲憊了,就會像《放牛班的春天》里的馬修那樣,去當一名音樂老師。不過,來往于中關村一帶的人們畢竟記住了他,并且還送給他一個類似于“西單女孩”的稱號——“中關村男孩”。
然而,一年之后,當我又一次去網上搜尋賀清華的信息時,卻吃驚地發現“中關村男孩”已經易主——中關村男孩賀清華依然是那么幾個網頁,而中關村男孩阿軍卻人氣飆升。阿軍來自于黑龍江最北邊的一個偏遠山村,從2009年開始也在中關村一帶的街頭唱歌,不久之后迅速躥紅。2009年底以來,北京電視臺、CCTV-2《人與社會》、鳳凰衛視《魯豫有約》、貴州電視臺《真情紀事》等曾做過他的專輯,百度里有粉絲“軍團”為他建的貼吧——“中關村阿軍”,非?;鸨?。寫作此文時,為了驗證兩個“中關村男孩”在網上的人氣,我特意在百度里分別輸入“中關村男孩阿軍”和“中關村男孩賀清華”搜索,前者搜到36400個網頁,而后者卻只有3410個。
如此看來,莫非是中關村男孩阿軍“打敗”了中關村男孩賀清華?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如此。來自網上的一些信息表明,兩個男孩曾有過“地盤”之爭,兩邊的粉絲也曾在網上“掐架”,這意味著他們曾有過明里暗里的較量。關于兩人的歌技,也有網友做過評論,那似乎是說賀清華技不如人,但我想問題恐怕沒有這么簡單。
迄今為止,阿軍都是在翻唱別人的歌曲,據說他能翻唱一百多首經典老歌。唱老歌的好處在于,因為原唱歌手的歌聲已經進駐過聽眾的心靈,占領過聽眾的市場,翻唱者便不再會冒開拓新市場的風險。于是,聽眾當然是在聽阿軍演唱,但那些歌曲的背后徘徊著的卻是一大堆歌星的幽靈——趙薇(《畫心》)、高勝美(《哭砂》)、費翔(《故鄉的云》)、鄧麗君(《恰似你的溫柔》)、樸樹(《白樺林》)等。在熟悉度上,正是這些歌星在為翻唱者保駕護航。另一方面,正像阿多諾曾經思考過的那樣,聽眾的聽覺器官往往顯得懶惰,它們更希望聽到熟悉而不是陌生的樂音。[2]這樣,當翻唱者唱出某位歌星的歌曲時,聽眾便能迅速接通自己的聽覺記憶和情緒記憶,讓耳朵與心靈過一把懷舊的癮。相反,原創歌曲卻沒有這些功能,尤其是面對行色匆匆的路人,街頭賣藝者要想用那些陌生的樂音捕獲住那些懶惰的耳朵,難度會變得比較大。所以,賀清華在與阿軍的較量中,他首先就失去了先機。
另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是兩人的演唱風格——阿軍唱的是一般意義上的流行歌曲,而賀清華唱的卻是搖滾。經過港臺流行音樂和歐風美雨多年的熏陶之后,如今的大陸流行音樂歌壇已形成了一種主導風格:內容上多以戀情、愛情為主,形式上則是輕柔舒緩、如泣如訴。它們婉約、抒情,擊中的往往是聽眾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位。這些歌曲被不同的歌手唱出來,自然也各有味道,但總體上卻呈現出一種女性化的陰柔之美。阿軍不但選擇了這樣一些流行歌曲,而且還對這些歌曲做了進一步的柔化處理(比如放慢節奏),加上他嗓音純凈(聽眾認為是“天籟之音”),唱時不溫不火很投入,演唱的時間又多在夜晚的中關村廣場,經他二度演繹的流行歌曲便具有了一種特殊的功能:消除疲勞、安神催眠。關于阿軍的歌曲,媒體有如下說法:中關村是年輕人扎堆的地方,“他們忙碌了一天,在黃昏時分,帶著一身的疲憊。這個時候,阿軍那略帶憂傷的歌曲便會飄然而至。他的歌聲能夠洗去人們奔波一天的勞累,這就是大家喜歡他的原因?!盵3]而來自網友的說法則更加感性:
不記得是哪天,結束了一天忙碌工作,我拖著疲倦的身體經過新中關大廈的小廣場時,忽然被一段吉他旋律和一個柔得可以擰出水滴的顫音吸引。你偎著一把吉他在輕輕彈唱: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讓我歡喜又害怕未來……經典的《哭砂》高勝美唱過,張惠妹唱過,我卻從來沒有聽過哪個男生、男聲能把它詮釋得這般苦澀空靈。我小心地倚坐在早已落滿聽眾的臺階上,靜靜地聽著,疲倦就這么一點點、一點點地散了。[4]
這個說法讓我想起了恩格斯的一段論述:“民間故事書的使命是使人們在繁重的勞動之余,傍晚疲乏地回到家里時消遣解悶,振奮精神,得到慰藉,使他忘卻勞累,把他那塊貧瘠的田地變成芳香馥郁的花園?!盵5]阿軍的歌曲雖然不是民間故事書,卻仿佛有了民間故事書的功能,它消困解乏,讓人們的身體和心靈都靜下來了。

中關村男孩阿軍
然而,搖滾卻是讓人動起來的音樂。舒斯特曼說:“搖滾樂所喚起的反響更是精神飽滿和動覺的美學?!盵6]戈爾茨坦的表述則更為簡潔:“它使你想動?!盵7]這意味著搖滾是要人的身心處于一種亢奮狀態。驗之于中國的搖滾樂,無論是當年的崔健,還是如今的汪峰,其演出總是會讓現場的觀眾處于高度的興奮之中,他們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心跳加快,血脈賁張,身體甚至變成了巴赫金所謂的“狂歡的身體”。另一方面,搖滾從它誕生的第一天起,便與反叛結成了神圣同盟,它質疑現實,批判社會,蔑視強權。即使搖滾歌手要抒一己之情,這種情感也需要融入更加廣泛的社會內容,否則它便失去了力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流行歌曲往往是暖色調的音樂,它具有調理和修補功能,是對人身心世界的撫慰;而搖滾則是冷色調的、具有破壞性的音樂,它揭出了傷疤,讓人疼痛,也讓人警醒。對于身心世界來說,它當然也是一種宣泄,但許多時候它又是激怒和挑逗。很可能這就是搖滾常常被人視為洪水猛獸的主要原因。
如此說來,我們又該如何為賀清華的搖滾定位呢?依我的判斷,賀清華的原創音樂雖然還顯得粗糙,但它已體現了來自民間、還沒有被商業意識形態收編的搖滾精神。當我們從外在的形式——旋律、節奏甚至聲嘶力竭的演唱風格等等去審視他的音樂時,它們作為搖滾應該是合格的。這也意味著他的音樂并不是心靈的安眠曲,而是身體的興奮劑。路人面對他的演唱不可能會感到“舒心”,而是有可能會覺得“鬧心”,這正是搖滾所需要的效果。另一方面,盡管他的音樂還沒有擺脫模仿的痕跡(比如,當我聽到“我不能哭/我不能笑/我不能憤怒我不能咆哮”[《我不能》]時,崔健那首《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便開始在耳邊回響),甚至也還欠缺直指人心(像川子的《鄭錢花》那樣)的效果,但是它們已具有了搖滾的內核。在《隨風》這張專輯中,賀清華更多是在表達一種愛情的創傷,以及這種創傷之后自己的孤獨,憂傷,不平和不滿。與此同時,那種對于理想主義執著的“堅守”和對于世道人心的社會批判(如《我找到了女朋友》)也時有浮現。想一想當年的崔健,《一無所有》本來不就是一首愛情歌曲嗎?他的那些痛苦、嘲諷、憤怒甚至無奈不就是來自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和矛盾嗎?為什么唱搖滾的崔健能夠引領一代風騷而同樣唱搖滾的賀清華卻不但沒有走紅,反而還敗在了唱流行歌曲的阿軍腳下?
當然我們可以說賀清華畢竟不是崔健——無論是在情感沖擊力還是藝術表現力上,他都不可能與崔健相提并論。但我更想指出的是那些也許會被人忽略的更加隱蔽的原因。有人曾經說過:“作為一種文化活動,搖滾就不僅包括音樂,而且包括與他在一起的其他形式和行為,它還包括演奏者和聽眾?!盵8]的確,如果沒有現場那些狂熱的、能夠聽懂搖滾的聽眾的參與,我們很難想象搖滾樂的演唱會是什么樣子。而崔健之所以能在1980年代揚名立萬,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他的聽眾都是“憤怒的青年”。崔健的搖滾樂引爆了一代人的情緒,而那些“憤怒的青年”也積極參與了搖滾樂的演出,是崔健與他的聽眾共同完成了那些搖滾作品。但是,今天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還有八十年代的“游手好閑者”和“憤怒的青年”嗎?估計早已銷聲匿跡,取而代之的是穿梭于滾滾紅塵中的企業員工、進城打工者、剛剛參加工作或者還沒有找到工作的蟻族,等等。在為生計的奔波勞累中,他們神情緊張、行色匆匆,與這座城市只是構成了某種經濟關系,卻無法形成一種美學關系。于是,一旦遭遇街頭搖滾,他們很可能會感到茫然和困惑。與其說他們聽不懂搖滾,毋寧說他們已沒有時間接受、品嘗這種陌生的音樂。他們需要的恰恰是阿軍演唱的那種似曾相識的旋律,因為那樣的流行音樂可以緩解緊張,而賀清華的搖滾只會讓他們受到刺激。當大街上的搖滾無法找到或留住更多的聽眾,搖滾的生命也就走向了終結?;蛘咄艘徊秸f,即便有人能夠隨著賀清華的音樂吼起來動起來,這種身體反應恐怕已變得不合時宜。因為那樣會招來城管或警察,他們會以影響交通或擾亂治安的名義制止這種藝術行動。這時候,唱者和聽者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而小心謹慎起來的搖滾還是搖滾嗎?所以,我們不妨說,賀清華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選擇了一種錯誤的音樂表現形式,他的失敗與其說與阿軍有關,不如說是今天的時代風尚和受眾群體已經不再需要他那樣的音樂了。
崔健在他的《混子》中唱到:“新的時代到了,再也沒人鬧了,你說所有人的理想已被時代沖掉了。”賀清華搖滾樂的黯然退場讓我再一次意識到崔健預言的準確與深刻。退場之后,賀清華究竟干什么去了?他還在北京漂著還是像他唱過的那首《回家的路》那樣回了老家?不得而知。而這種來有蹤去無影的人間蒸發也常常是大多數草根歌手的必然命運。與此相對應的是紅紅火火的阿軍。他在中關村唱紅了之后,已有許多家電視媒體做過他的專訪和報道,他也不斷參加著各家電視臺的選秀節目。他雖然還不像“西單女孩”或“旭日陽剛”那樣出名,但無疑已踏上了那條無數草根歌手夢寐以求的“星光大道”。他在這條“大道”上還能走多遠當然還是個未知數,但他目前的成就至少說明了一個小道理:在一個受眾決定一切、媒體制造奇觀的時代,只有迎合受眾的需要才有出路,否則便只能出局。草根歌手的生生滅滅,不過是再一次證明了這一游戲規則的殘酷無情。
注釋:
[1] 溫雅瓊等:《夢想,誰為你歌唱?——賀清華,追夢的音樂人》,h t t p://b b s.m z p y.g o v.c n/f o r u m.p h p?mod=viewthread&tid=9915&extra=page%3D15.
[2] Theodor W. Adorno & Hanns Eisler, Composing for the Films,London and Atlantic Highlands, NJ : The Athlone Press, 1994, pp.22-23.
[3] 《真情紀事·中關村男孩阿軍》,http://my.tv.sohu.com/u/vw/5405850.
[4] 《尋找中關男孩阿軍 讓音樂僅僅屬于音樂》,http://tieba.baidu.com/f?kz=658443512.
[5] 《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66年版,第401頁。
[6] [美]R.舒斯特曼:《通俗藝術對美學的挑戰》,羅筠筠譯,《國外社會科學》1992年第9期。
[7] [美]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園之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方曉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86頁。
[8] 大衛·R. 沙姆韋:《搖滾:一種文化活動》,姚君偉譯,見《搖滾與文化》,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