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錫波

有朋友喜歡說, 對聯只是中國才有,是我們的文化遺產,是國粹。
對聯是國粹嗎? 首先必須明白對聯和國粹這兩個基本概念,就是說,必須首先知道什么是對聯、什么是國粹。
聯,是詩的基本單位; 對聯,就是對仗的聯,原是唐代律詩中要求對偶的聯。 唐代詩人在南齊沈約首倡的四聲基礎上,將四聲兩元化分為平仄,既繼承了聲律和諧跌宕之優美, 又避免了過分繁瑣之羈絆;同時確定詩中對仗的應用,避免上下句用字的重復, 比其它詩文的對偶句更加嚴謹。 元稹在《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中說:『沈(佺期)宋(之問)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 』律詩集平仄聲律之美妙與駢偶文體之華采,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 講究平仄與對偶,是唐詩有別于先唐詩歌的特色。 這個特色,集中地表現在頷聯和頸聯, 這兩聯既要協律,又要對仗。 馬蕭蕭先生一九八七年在《名聯鑒賞詞典》的序中說,『這時詩詞中的對偶句已經被稱為「對聯」了。』順理成章,對聯,以頷聯和頸聯平仄和對偶的要求為標準,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從唐詩中脫胎而出。 對聯,既然自成一家,就不只是詩的一部分, 而是獨立的文學作品,每句字數也有所變化, 不限于五言和七言。
國粹又是什么東西? 任何國家,任何民族,都有其獨特的、別的國家或民族沒有的物質或非物質的事物,但是,并不是凡是自己所有、別人所無的東西,就可以稱為國粹。 粹者,精華也。 國粹,乃國之精華。
那么,對聯是不是國之精華? 是,對聯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藝術的精華。 精華表現在哪里? 在其平仄和對偶。 平仄和對偶,表現了漢語聲調優美的音樂感,顯示了中國哲學思想的基本精神,具有獨特的與別不同的形式和文化內涵。
平仄,講究的是聲調。 漢語是富有聲調變化音樂感的語言。 古漢語有八聲,分別是陰陽聲的平上去入。 平上去入的聲調各有其樂音的特點: 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力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 唐人將這四聲分為兩類,平聲平道、 發音時沒有受到發音器官阻礙,稱為平; 上去入發音時受到發音器官的阻礙,稱為仄,即是不平。 唐詩按平平、仄仄雙音一節,以本句相間、對句相反的形式構成一定的格律,令詩句抑揚頓挫、節奏分明而朗朗上口、可吟可誦。 對聯從唐詩脫胎而來,當然也遵循律詩的這個規范。
沒有聲調, 不僅讀起來平淡無味,有時根本就難明其意, 例如這樣的句子,ba ba ba ba jiao ba le ba, 沒有聲調的變化,簡直莫名其妙,可是,只要依照正確的聲調,意思一下子豁然明朗,這是說,『爸爸把芭蕉拔了吧』。 聲調,除了增加語言的音樂感之外,更大大地擴大了語文的詞匯,一音多聲,一聲多字,這樣,漢語就更加顯得多姿多彩,騰娜跌宕。 但是,在具體的詩句和對聯中,每一漢字卻是一字一音一義,單音獨韻。 對聯之講究平仄,靈活地運用聲調的變化和漢字一音一義的特點,充分地展現了聲調變化的藝術,這種特點是外國語文無法做到的。
對偶, 是對聯最基本的要求和特征。對偶,一般認為,像排比、類迭、層遞、頂針、錯綜、鑲嵌、回文等一樣,是中國文學的一種修辭方法。 其實,對偶這種形式絕不僅僅只是一種修辭方法,其中蘊含著中國哲學思想的精髓以及這種思想的思維方式。
有人說,一有中國文化,就有對偶。 從《詩經》、《楚辭》到《漢賦》,都有大量的對偶句,諸子百家的經、史、子、集中也比比皆是,例如,《詩經》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 雨雪霏霏』,《楚辭》的『旌蔽日兮敵如云; 矢交墜兮士爭先』,《道德經》的『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論語》的『學而不思則罔; 思而不學則殆』,《禮記》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韓非子》的『冰炭不同器而久; 寒暑不兼時而至』,《荀子》的『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 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史記》的『能行之者未必能言; 能言之者未必能行』,《晏子》的『任人之長不強其短; 任人之工不強其拙』,…… 等等,等等,不計其數。
為什么對偶會被這么廣泛地應用? 言之無文,行而不遠。 對偶句的形式,看起來整齊,讀起來上口,聽起來悅耳,記起來容易,利于表達,便于流傳,能夠行之久遠。在現在流行的成語中,就有許多是對偶的結構,如門當戶對、萬紫千紅、碧海藍天、山高水長、花紅柳綠、文過飾非、禮賢下士…… 真是不勝枚舉。
那么,對偶這種形式是怎樣形成的呢? 有人說,首先是大自然的萬物,大如天地
日月,小如螞蟻苔花,其生成都無不對稱、相對相依,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 麗辭篇> 中所說,『造物賦形,支體必雙; 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因此,『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 』其次是漢字一字一音一義、單音獨韻的特點,字與字之間的意義容易對稱、對比、對立,如虛與實、優與劣、真與假、悲與喜…… 等等。
不錯,大自然的客觀存在和漢字形音義的特點,是形成對偶的重要原因,但還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中國哲學中相反相成、對立統一的思想,對偶是這種思想的思維方法和表現手法。 試看群經之首的《易經》,它的八卦,就是乾坤、水火、風雷、山澤四對對立相依的事物。 后人繪制的陰陽鯉魚圖,也是由黑白相依互為消長變化而成,而且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這是中國哲學的思想核心。 任何事物都有互為參照的相對性和相反相成的兩面性,所以,我們的古人不說長度,說長短; 不說深度,說深淺; 不說高度,說高低; 不說厚度,說厚薄; 不說濃度,說濃淡;…… 《易經》的《系辭傳》一開始就講『天尊地卑,乾坤定矣。 卑高以陳,貴賤位矣。 動靜有常,剛柔斷矣。 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像,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每一句都對偶,既自對,又相對,兩個方面一起講。 這是中國的文化,是中國的哲學,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中醫治病的八綱,以陰陽、虛實、表里、寒熱而斷; 藥性以寒、涼、溫、熱而分,都是一一相對。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萬物負陰而抱陽,相生相克,一分為二、合二而一。一副對聯,兩行詩句,對稱、對應、對等、對照、對比、對立,字有限而意無窮。 一個整體,形式相對,內容相關,這是對聯應用對偶的藝術效果。 對聯的表現手法,恰恰就是中國哲學的智慧。
太極兩儀生四象;
一聯數語勝千言。
對聯之講究平仄與對偶,既是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