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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嫌疑人之一 ——羅伯特·布朗,24歲,黑人,穿著黑色皮夾克,從車的后門逃出并全力沖向了死胡同盡頭的圍欄。這時,警察邁克爾·考克斯駕駛一輛無警用標志的汽車停在了嫌疑犯的車子旁邊。他也下了車,緊緊追趕著布朗。
考克斯是一名便衣警察,他就在這附近長大,也是一名黑人。
這天,考克斯依舊便衣,穿著黑色帶帽的大衣,追著布朗來到了圍欄前。布朗正在試圖翻越這個圍欄,但是他的衣服被圍欄頂端的金屬卡住了,考克斯上前想把布朗從圍欄上拉下來,但布朗還是成功地掙脫并翻了過去。就在考克斯也準備翻過圍欄繼續追捕時,他的腦袋被類似警棍或者是手電筒之類的堅硬物體擊中,翻落在了地上。其他參加追捕行動的警察誤認為翻落在地的考克斯就是嫌疑犯,他們一擁而上開始圍毆倒在地上的考克斯。
不一會兒,有人發現了這是一場誤會,并大聲叫喊:“住手!他是警察!他是警察!”眾人一哄而散,沒有人理會考克斯,全部逃跑。躺在地上的考克斯已經失去了意識,輕微腦震蕩,面部有很多傷口,腎部也受了傷。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警察加入了追捕行動,其中就包括肯尼·康利??道且幻麃碜阅喜ㄊ款D的小伙子,在高中畢業后不久就進了警局,到現在已經4年了。就在眾多警察圍毆考克斯的時候,他也正在追捕布朗??道衍囃5搅司嚯x嫌疑犯車子40英尺遠的地方,他剛好看到布朗翻越圍欄逃跑了??道卜^了圍欄,并最終成功追捕到了布朗。
康利并沒有參與毆打考克斯,但是就在他翻過圍欄時,毆打卻正在進行中。
盡管其他犯罪嫌疑人最終均被抓獲并繩之以法,但毆打考克斯一案卻始終沒有定論。
在接下來的兩年中,警察局的內部調查一直沒有停止,大陪審團也要求追查到水落石出。到底是誰襲擊了考克斯?他們為什么要襲擊考克斯?他們僅僅是把考克斯誤會成了在逃的嫌疑犯嗎?如果只是誤會,那么他們為什么最后全部逃跑,而不是緊急呼叫進行醫療救護?
這個案子一點進展也沒有,直到1997年,地方檢察官把案件移交給了聯邦政府,才獲取了更多調查波士頓警局內部相關情況的權利。
2
考克斯指認了三個在那天夜里對他進行毆打的警察,但是,三人都拒絕承認并表示對毆打一事一無所知。很多警察在向警局提交的報告中卻說,考克斯因為踩在冰上不小心滑倒才受了傷。有近60名在現場的警察應該目睹了一切,但所有人都否認了解任何相關信息。同樣,康利也表示對圍毆一事一無所知。以下是康利在宣誓后關于此案的證言。
問:你的證詞中說,在你看到布朗翻過圍欄以后也跟著翻過了圍欄,而且只用了幾秒鐘而已?
答:是的。
問:就在同時,你并沒有看到其他黑人便衣警察也在追捕布朗?
答:我沒有看到。
問:根據你的證詞,根本就沒有黑人便衣警察在追捕布朗?
答:是的,當時我并沒有看到任何黑人便衣警察。
問:如果有人在追捕布朗,你是否能夠看到?
答:如果有,我應該可以看到。
問:如果他在圍欄的頂端拉住了布朗,你是否能夠看得見?
答:我想我應該看得見。
即使直接詢問康利是否看到考克斯與布朗在圍欄上的糾纏,他的回答依舊是:如果這件事情發生,他應該看得見。
雖然康利的證詞簡短,但他是毆打一案中最重要的證人,因為他是參與追捕行動的警察之中可以看到毆打全過程位置最好的人。然而,康利拒絕承認他看到過什么,這使聯邦檢察官無法控告那些參與毆打考克斯的警察,也就導致了沒有任何人對襲擊案承擔責任。
唯一能夠被確認與此事有所關聯的康利只好對此事負責。
1997年,康利被指控作偽證與妨礙司法公正。聯邦檢察官無法相信,康利居然沒有看到發生在近在咫尺的事情,這就是偽證。記者迪克·萊爾在文章中寫道:“考克斯丑聞簡直就是警界道德的沉默,他們內部在互相保護的時候居然表現得如此團結?!?/p>
盡管康利堅持他的證言,但是毆打一案還是進入了審判。布朗證實,康利就是當時逮捕他的警察,而且他還提供證詞說,就在他翻越圍欄后還向后看了看,發現有一個高大的白人警察就在圍毆現場的旁邊,另外一名警察也證實康利當時就在現場。最終,法庭宣判康利有罪。陪審團認為,康利跑向圍欄居然沒有看到圍毆現場,甚至沒有看到考克斯,這實在令人無法置信。
直到2001年夏天,報道考克斯一案的記者迪克·萊爾才第一次見到了康利。經過這次會面,萊爾開始懷疑康利并沒有作偽證,于是他把康利帶到了哈佛大學的心理學實驗室。
3
就在康利的案件處于膠著狀態時,丹尼爾正在為本科生上一門心理學研究方法的課程,克里斯是他的助教。就在這門課上,我們兩人完成了一個非常著名的實驗。這個實驗是基于先鋒認知心理學家烏爾里克·奈瑟教授于20世紀70年代,在進行視覺與注意研究時所設計的一個非常精妙的實驗范式。
心理學實驗
在學生的協助下,我們利用哈佛大學心理學系的教學大樓制作了一個簡短的電影。在短片中有兩隊運動員,其中一隊穿白色運動服,另一隊穿黑色運動服,所有運動員都在不斷地移動并且互相傳接籃球。
影片拍好后,我們便開始在哈佛大學內招募志愿者進行實驗。志愿者需要觀看影片,并計算身著白色球衣隊員傳球的次數,同時可以完全忽略穿黑色球衣隊員的傳球次數(無論是空中傳球還是擊地傳球都要被算做傳球)。
影片持續不到一分鐘。觀看結束后,我們會立即詢問前來參加實驗的志愿者到底有多少次傳球。真正的答案也許是34次,或是35次,其實這并不重要。我們要求被試者記住傳球次數,是想把被試者的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而不是關注他們的計數能力。
而且,我們這么做還有其他目的——在影片中,除了穿白色與黑色球衣的運動員外,我們還安排了一個把自己偽裝成大猩猩的人,這個“大猩猩”走過人群并稍作停頓,還對著鏡頭敲打自己的胸膛,然后走開,整個過程在屏幕上不超過9秒鐘。除了詢問志愿者傳球的次數外,我們還要探查一些我們更感興趣的問題。
問:在你數傳球次數時,你看到什么特別的東西了嗎?
答:沒有。
問:除了運動員,你還看到什么了嗎?
答:我看到了這里還有電梯,還有就是墻上有S形標志,可是我實在不知道S代表什么意思。
問:除了運動員,你還看到其他人了嗎?
答:沒有。
問:你看到大猩猩了嗎?
答:大猩猩?沒有。
在這項實驗中,大約有一半測試者沒有看見大猩猩。當他們重新觀看錄像而不需要計數時,他們都輕而易舉地發現了人群中的大猩猩。
到底是什么導致這么多人看不見人群中的大猩猩?其實這屬于注意錯誤范疇,在心理學領域內,我們稱之為無意視盲,它與視盲是有本質區別的。當人們把自己全部的視覺注意力集中到某個區域或物體時,他們會忽略那些他們不需要看到的東西,盡管有時那些他們不需要看到的東西是很明顯的。
人們的確感受著真實的世界,但是對注意力之外的事物也是缺乏了解的。人們以為特別的事情會迅速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這樣就會牢牢掌握身邊所有的信息,可是大家真的錯了。就像大猩猩實驗那樣,盡管大猩猩是那么栩栩如生,盡管它在人群中是那么與眾不同,但是,人們真的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
4
萊爾在聽說了關于大猩猩的實驗后,把康利帶到了丹尼爾的實驗室,他想知道如果康利參與這個實驗,那么結果將會如何。
在實驗室里,我們第一次見到了康利,他是一個很嚴肅而且沉默寡言的人,萊爾幾乎成了他的代言人。其實我們也不確定康利到底能不能看到人群中的大猩猩,況且,是否能看到大猩猩與6年前他到底有沒有看到考克斯被毆打也沒有絕對的必然聯系。不過我們很好奇,在康利知道這個實驗的科學解釋后會怎么想。
就在康利計數的時候,他發現了人群中的大猩猩。盡管丹尼爾向他解釋了有關人類注意力的理論,但是他還是像其他發現大猩猩的被試者一樣,無法相信有人會沒有注意到這么明顯的大猩猩。
為什么看見大猩猩的康利,卻沒有看見圍毆現場?
正因為人們對于自己感知世界方式的認識是根深蒂固的,他們無法相信自己會忽略那么多重要的事物,所以,考克斯一案無論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才會出現這么多質疑康利的聲音。
在案發的當時,康利看到布朗要翻過圍欄,在他眼里全世界只有在逃的嫌疑犯一人,我們可以稱之為“單通道視覺”。檢察官當然不會相信單通道視覺的存在,而是認為康利不過是在自己記憶里把當時的場面重新“編輯”了一下,從而剪切掉了那些對自己不利場面的片段。然而,如果康利在全神貫注地追捕布朗,就像實驗中我們的被試者必須集中所有注意力來計算傳球次數一樣,康利就完全有可能沒有看到圍毆考克斯的場面。
不過,康利的證詞使他在案發現場這一事實毋庸置疑,再加上人們主觀判斷康利不會忽略那么明顯的事情,兩者共同作用,使檢察官認定康利在作偽證并妨礙司法公正,其目的無非是保護自己的警察同伴。
2005年7月,康利終于贏得了撤銷以往對他判決審判的結果,考克斯一案以康利勝訴告終。
科學已經為人們解開了無數謎團,但遺憾的是,人們沒有條件對每天發生的那些錯覺分別加以分析,然后去證明這是由于人類大腦某方面的機制所決定的。
就好像考克斯一案,我們無法確定康利是否由于無意視盲而沒有看見毆打場面。如果進行一個嚴謹的科學研究,就必須全面真實恢復當時所有的影響因素。盡管如此,我們也不是完全無能為力,至少我們明白那些一味譴責康利的人走錯了方向。案件調查人員、檢察官、陪審員,都沒有能夠考慮到一個最大的可能性——康利根本就沒有說謊,那天晚上他可能出現了無意視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