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濱
凡事皆有度,文學翻譯也不例外。文學翻譯的標準向來被認為是最具模糊性、最具爭議性的,有人主張譯文力求忠實,原文至上;有人主張發揮譯語優勢,超越原文。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終無定論。當然,爭論的焦點無非是譯文有沒有權力偏離原文。本文所議論之文學翻譯中的再創造,即指譯文有意或無意偏離原文的現象。再創造是文學翻譯中的常態,如許均先生所說:“一種是‘主觀性’的創造,即主動的創造,另一種則是翻譯過程中實在有很多無法逾越的困難,于是譯家必須‘不得已而為之’,加以變通,進行創造。”但是,這種再創造的行為是否真要與忠實的翻譯行為分庭抗禮,另起爐灶,產生新的翻譯標準?果真如此,那么這種再創造還叫翻譯嗎?與普通的文學創作又有何差別?其實,再創造只是譯者在復雜的翻譯過程中作出的合理選擇,并沒有完全撇開忠實的原則,所謂“創造”并非天馬行空,肆意妄為,棄原文于不顧,而是創而有度,在不脫離原文的基礎上合理發揮。那么,這個“度”是什么,譯者在進行創造的時候“理”又在哪里呢?
認知語言學告訴我們:意義并非直接源于現實,而是通過對現實的體驗而獲得的。不同的人接觸同樣的現實,所體驗出來的意義可能會是不同的。文字是用來記錄意義的,但并非意義本身,而只是一個激活碼,用來激活人在體驗現實世界過程中已經在頭腦中形成的意義。文本是作者利用文字手段來記錄自己頭腦中現實生活的影像,即作者力圖通過文字來留存自己頭腦中形成的意義,但由于體驗不同,同一文本在不同的人腦海中激活的意義可能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翻譯不可能百分百忠實于原文,創造是必然的。
根據認知語言學的翻譯觀,翻譯具有體驗性、互動性、創造性、語篇性與和諧性。體驗性是指作者、譯者和讀者的認知和理解都源于體驗性活動,譯者必須對原文文本作體驗性理解才能明白作者的創作意圖。互動性是指在翻譯過程當中,作者、譯者、讀者、原文文本、譯文文本以及現實世界都在進行相互作用,相互影響,譯者的翻譯活動受到自身認知、作者認知、譯文讀者認知、原文文本等多方面因素的制約。創造性是指譯者是認知主體,人的認知本身就有差異,不同譯者對同一語篇必然存在不同理解。語篇性是指翻譯活動是以篇章為基本單位的,而不是以單個的詞或句子為單位的。和諧性是指翻譯必須照顧到兩個世界(客觀世界和認知世界)的和諧,譯者的翻譯活動在某種程度上是譯者力圖在譯文文本中復制原文文本的兩個世界;此外,翻譯過程還要兼顧作者、文本和讀者三者之間的和諧。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然受到諸多因素的牽制,從而使其譯文不可能再現原文的原貌。
此外,不同文字能創造不同的文學美,因為不同文字具有不同的形式美。形式和內容互為表里,不可分割。文學美有時源于形式美,而形式美在兩種文字互譯過程中有時則難以傳遞。例如,唐詩的美某種程度上來自于漢語的平仄押韻,如譯成英文,這種美便蕩然無存。
以上理由都證明文學翻譯再創造實屬無奈,但有時可能也會出現像許均先生所言的“主觀性”創造。我們不用去管譯者為何要故意創造,我們只要弄清楚能不能故意創造。實際上,即便出現了“主觀性”創造,只要是好作品,能為讀者所接受,也是合情合理的。理由是:首先,“主觀性”創造不是沒有可能,例如,我們可以故意將詩歌體譯為散文體,而不管該詩歌能否在譯語中同樣以詩歌面目重現。其次,原文和譯文都是文學作品,一般讀者對作品的認可只是基于其文學價值,只要譯文具有這種文學價值,沒有人會去過問譯文是否違背了原文。最后,只要譯文的文學價值能夠促進譯語文化的發展,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承認其合理性,而非得問其違背原文的罪呢?
綜上所述,文學翻譯中譯者有充分的理由進行再創造。但是,所謂再創造是否意味著譯者可以脫離原文而隨意發揮呢?當然不是。如果譯者徹底拋棄原文,則翻譯就不再是翻譯,而變成譯者的原創了。那么譯者在文學翻譯中又該如何把握再創造的“度”呢?
第一,既然是翻譯,譯文和原文一定存在一個共核,即統一之處。一般情況下,譯者需保留原文宏旨不變。以林紓的翻譯為例。林紓是清末公認的文學翻譯大家,但他的翻譯卻總有“不忠實”之嫌,其譯文很多情況下屬于“主觀性”創造。馬祖毅在《中國翻譯簡史》一書中評論道:“林紓譯述,主要是傳達小說的情節,他認為無關宏旨的枝枝葉葉,往往不惜刪去。”例如,如果他覺得原文繁冗,用古文翻譯很吃力,就采用撮譯的方法。《塊肉余生述》第一章描寫一個接生的醫生,原文用了一百多字,對醫生的溫和性格進行夸張的描述,林紓只譯為兩句話:“醫生平婉不忤人,也不叱狗。”林紓的譯法體現了譯者的主觀能動性,的確“不忠實”于原文,但由于不悖原文宏旨,還能體現漢語的文字魅力,所以仍被后人奉為譯作中的精品。
第二,不能出現誤譯。雖然不同譯者對原文都有不盡相同的解讀,但理解不同不等于對原文做出錯誤的解讀。所謂誤譯,是指不合理的翻譯,其譯文明顯有違上下文邏輯,或有違客觀常理。
誤譯往往是由于譯者語言功底不深,或對翻譯不負責任的態度造成的,但有時候,譯者的文化認知也可以造成誤譯。孔慧怡曾經對《福爾摩斯探案集》中譯本進行對比研究,并撰文指出一些晚晴譯者在翻譯該小說集中某些西方婦女形象時有創造性扭曲。例如,其中有一個故事,名為《窟中秘寶》,講述的是一位貴族家中的男管家突然失蹤,而經常與其有曖昧關系的女仆似乎受了刺激而投河自盡,卻又找不到尸體。福爾摩斯斷案時發現男管家是死在這家大宅的地窖里。因此,他推斷該管家是想一心謀取該家族家傳寶物,而到此尋寶,然而尋寶需有人幫助,故找來曾受他感情欺騙的女仆來幫忙,結果自己卻死在地窖里。到底是誰殺害了男管家呢?不言而喻,最有嫌疑便是這位女仆。原文中所描寫的女仆是一位凱爾特女人,在英語文化中,對凱爾特女人有一個基本一致的看法,就是熱情奔放,喜怒易形于色。寫到福爾摩斯對案情的推理時,作者首先有意說明她是凱爾特人,意在讓讀者明白,福爾摩斯認為這位女仆在協助男管家尋寶這種緊張的氣氛下難免會情緒失控。然后,作者還描寫了該女仆當時的心理狀態,她不斷想到這個男管家是如何對不起她,曾讓她失去貞操,而后又無情地將她拋棄。這就更讓她爆發了殺人的欲念。最后,在描述女仆殺人的情形時,作者所使用的兩個英文字是“sudden”和“suddenly”(均意為“突然”),說明女仆殺人是出于一時沖動。結論是:福爾摩斯的推理合情又合理,但似乎不是對女仆殺人行為的譴責。另外一個細節讓我們看到,福爾摩斯不僅沒有責怪這位女仆,反而還對其有所同情,因為作者在描寫時采用了一連串疑問句,均是這位女仆發自內心的疑問,她在責問自己的良心,責問自己的殺人動機。這些疑問句是一種修辭手段,意在舒緩這種殺人事件的震撼性,顯示這位女仆善良的一面。因此,在福爾摩斯看來,就算這位女仆殺了人,頂多也是“誤殺”,根本算不上什么“謀殺”。
然而,這個情節在清代譯者嚴獨鶴的筆下,卻變成了如下的文字:“而秋風團扇之捐,固已久懷怨毒,報復之念,蘊諸于心。正如弩箭在弦,隨機即發……蘭兒于是時,憶往事,頓觸舊恨。以為此天假我以大好之時會也,不死此傖無以泄吾憤。”其中,“秋風團扇之捐”是說中國傳統文化中男性的一夫多妻現象,也可指男性在外金屋藏嬌或與妓女交游的現象,雖說可以反映女性因地位低下而心懷怨恨之意,但并不表示對男性道德觀的譴責。這已經不符合原文的意義,更何況,傳統中國女性柔弱哀怨的形象與凱爾特女性感情熾烈的形象相去萬里,原文中女仆可能因為性格沖動而殺人的動機則被完全抹殺。取而代之的是“久懷怨毒,報復之念,蘊諸于心”的蓄意殺人動機,也就是說女仆殺人是早有預謀,只是時機未到,現在“天假我以大好之時會”,所以為了“泄吾憤”而殺人,是不折不扣的謀殺。
原文是“誤殺”,譯文是“謀殺”,天壤之別,而這種質的改變勢必會破壞福爾摩斯斷案推理的嚴密性,同時也會有損于該故事文本前后的邏輯連貫性。文本是一個整體性概念,譯者在翻譯時切不可割裂這種整體性,而誤譯正是造成割裂的罪魁禍首。
第三,譯文應具備文學性。文學性主要強調文學的美學概念,提倡 “文質彬彬”,反對“巧言令色”。孫建成和溫秀穎在評述劉士聰先生的文學翻譯美學思想時,曾指出文學翻譯的三種美:音韻之美、詞句之美和篇章之美。音韻之美指語言的聲響與節奏之美,即文字音樂性;詞句之美指選詞得體,句子長度適中,能有效地傳遞思想感情;篇章之美指文章敘事語氣、行文風格、前后邏輯等的一致性。試想,如果原文具有很高的文學性,而譯文卻語氣生澀,詰屈聱牙,讓人不忍卒讀,這樣的譯文還有何價值可言?
需要注意的是,各種語言的文學美可能不盡相同,翻譯中不能隨意復制原文的語言模式,不當的復制很有可能破壞譯文的文學美。若兩種語言模式不一致,必須用可接受的譯語模式來替代原語模式。例如,漢語中旅游景點解說詞的翻譯往往令人很苦惱,因為其遣詞造句顯得華麗鋪陳。某旅游景點有解說詞如下:“這里三千座奇峰拔地而起,形態各異,有的似玉柱神鞭,立地頂天;有的像銅墻鐵壁,巍然屹立;有的如晃板壘卵,搖搖欲墜;有的若盆景古董,玲瓏剔透……神奇而又真實,迷離而又實在,不是藝術創造勝似藝術創造,令人嘆為觀止。 ”這段文字成語或四字格的疊用層出不窮,這是漢語獨特的美,會使漢語讀起來朗朗上口,節奏感強,盡顯音韻之美。但是,如果譯為英文,就沒必要將所有的成語或四字格全部譯出,因為英文詞匯的音節完全不同于漢語。如果過分追求忠實,反而會使英文顯得羅嗦。英文崇尚簡潔之美,實在之美,只需寥寥數筆,將景點的特色描繪出即可。
翻譯本身就是譯者戴著腳鐐和手銬在跳舞,文學翻譯藝術性高,則更是如此。雖說這樣跳舞很難受,但這腳鐐和手銬卻摘不得,只有在適合文學翻譯“度”的前提下進行再創造,才能造就好的譯文。
文學翻譯中譯者再創造的現象時有發生,也必然會發生,百分百的“忠實”譯文是不存在的。由于認知層面和語言層面廣泛存在的差異性,文學翻譯就只能通過再創造的手段來彌補這種缺憾。但這種再創造是有限的再創造,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必然要受到種種因素的牽制,尤其是原文的牽制。如果譯者任意而為,不顧原文,翻譯將不再是翻譯,甚至會使損害原文和譯文的文本價值。因此,文學翻譯實際上是在盡可能尊重原文的前提下,揚譯語之長,補原語之缺,創造而成的一種獨特的文學形式。
[1]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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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許均. 文學翻譯的理論與實踐——翻譯對話錄[M].南京:譯林出版社,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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