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 /王家芬
庭院深深
遼寧 /王家芬
小時候,在那裊裊炊煙的村落里,我記得家家戶戶過日子,舀水的用具都是用葫蘆做成的瓢。我家那時每年都有幾把用葫蘆做成的水瓢。愛干凈的媽媽總愛把這葫蘆水瓢刷得白白的,干干凈凈的,用來盛水,壞了就再換把新的。
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用葫蘆做成的水瓢被淘汰了,而取而代之的,則是那鋼制的或是鋁制的水舀子。就是現在在鄉下也很少能見到葫蘆瓢了,盡管如此,但我依然對那過去曾經使用過的,既經濟又實惠的葫蘆瓢情有獨鐘。
春天到了,在鄉下的莊稼院里,會過日子的人家,每年都要種上幾棵葫蘆,我家也是如此。用不著多大的地方,一般都是在房前屋后,墻根、墻角等邊邊旮旮的地方,大塊的自留地則都是用來種菜用。
每年葫蘆成熟了,媽媽都要挑那些形象好、長得周正的葫蘆,之后取出籽粒飽滿的葫蘆籽來做種子。葫蘆籽不好吃,這是媽媽說的:“誰要是吃了葫蘆籽,那是要長齙牙的?!饼_牙也就是虎牙,也許是媽媽不讓我們吃,才用這些話來糊弄我們,也許是真的不好吃,反正我沒有吃過。那葫蘆籽的外殼是白色的,呈馬牙狀,很像西瓜籽,只不過比西瓜籽大些,瘦些,顏色不同而已,西瓜籽則是黑色的。
成熟的、形象好的葫蘆留做水瓢用。制作水瓢時,要將成熟的、困好的葫蘆,用鋸從兩頭的中間鋸開,而后把葫蘆瓤中的籽粒掏出來,將鋸成兩半的葫蘆外皮用玻璃片卡掉,用鐵匙將皮里瓤外像棉花一樣的白軟層挖掉,便做成了葫蘆瓢。這種用葫蘆做成的水瓢是既經濟又實惠,且沒有污染,使用起來那是既輕快,又環保。有的人家還將葫蘆的把鋸掉,在葫蘆的上頭留下一個圓形的洞,將其中的籽掏出來,這樣就做成了葫蘆頭,好像一個圓腦袋似的。莊戶人家一般都把它留做裝雞蛋用,或裝點什么種子之類的東西。將葫蘆頭拴個繩,海邊的漁民趕海打蠣蝗時,也用它來裝蠣蝗。還有的人家將葫蘆鋸開,在鋸開的葫蘆斷面上,再安上一個半圓形的木頭做梁,將其作為小筐使用,種地時裝種子用或喂地時裝化肥用。
現在市場上賣的葫蘆條,就是在夏天將嫩葫蘆切成了葫蘆條,曬干后做成的干菜,用葫蘆條燉豬肉,那可是一道美味可口的綠色佳肴。
我家每年通常是在房前距窗戶約三米遠,在圍欄子的里邊種上幾棵葫蘆,但有的時候也在房西墻根那兒種上幾棵。春天到了,當把大面積的菜地種完后,爸爸便開始種葫蘆。種葫蘆也很簡單,用鍬或鎬挖個坑,將葫蘆籽撒到里面,然后在上面踩上一腳,再蓋點浮土就可以了。之后,也不用特殊的關照,因為它很皮實,不嬌氣,且很潑辣。在以后的幾天里,人們似乎都已經把它忘卻了,但它卻在你不知不覺之中,慢慢地發芽破土了,它先是露出兩片葉夾,之后幾天便伸起了懶腰,好奇地東瞅瞅,西看看,盡情地享受著大自然的陽光雨露,當房后的菜園地里的菜們已長得水靈靈的時候,那看起來不起眼的葫蘆秧,就已經躥出老高了。這時,在葫蘆秧的根部四周圍上些土,撮上兩鍬農家肥喂在根部,再澆上一點水,從那以后,你看它便望風地長??!不出十天,那綠藤、綠葉還有那吐出的須子,便挺起了它那高昂的頭,伸出了它那向上攀援的手。而此時若在葫蘆秧旁再斜插上一個木棍,這葫蘆藤便會螺旋式地往木棍上爬,待爬到了頂端,這藤便顯出洋洋得意的樣子。
該給葫蘆安個家了。這時候,爸爸和媽媽便找來些木棒子,開始給葫蘆搭棚子。為了使棚子結實,得用柱子做支撐就像蓋房子似的。于是,爸爸就在地面距房子約一米半的地方挖上兩個坑,坑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兩米遠,之后在兩個坑里豎上兩根粗一點的木頭棒子,一頭培在坑里,填上土踩得實實的,之后用一根木頭桿子橫搭在兩根豎起的木棒上,再在兩邊木棒的交接處放上兩根橫梁,另一頭搭在房檐上,用鐵絲在木桿橫豎的交點處,牢牢地將木棒固定住,免得被風雨刮倒,這樣葫蘆架就算搭成了,這也就是葫蘆的家了。棚搭好后,將探出頭的幾根藤蔓順上棚,這葫蘆藤就沿著那棚梁,不分白天黑夜在不停地爬著,他們之間似乎是在賽跑,看看是誰爬的快,有的藤相互交叉,像跳著交誼舞,有的藤并肩牽著手,共同編織著綠色的網,綠色的夢。不出幾天工夫,那大片的綠色很快就占據整個棚頂,一間綠屋就這樣形成了。此時,若太陽的光透過綠葉、綠藤之間的縫隙,便會在地面上形成了破碎的光影,在微風的吹拂下來回晃動。
再過些日子,那綠藤、綠蔓的中間便會開出喇叭筒狀的白花。這白花開著的時候,花的中間還會長起一束高高的黃色花蕊。此時,勤勞的蜜蜂便會在上面飛來飛去,嗡嗡地叫著。有的花開了不結果,有的花凋謝后便結出嫩嫩的白色帶淺綠色的瓜蛋,確切地說是乳白色的。這時葫蘆的藤蔓已過了棚頂,爬到房上了,不能讓它太狂長,太忘形了。于是媽媽便踩著梯子,將葫蘆藤的頂尖掐掉。媽媽說:“葫蘆打尖,倭瓜打岔,那是有數的。”不然的話,這瓜是坐不住的。
遠遠地瞧著那綠色的棚很是好看,夏天,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綠傘,從外面遮著從窗戶射進屋里的陽光,這屋子也就顯得不那么熱了。白天,我們有時搬個小板凳在綠棚下納涼、玩耍,晚上有時在棚下面鋪上麻袋躺在上面,眼望著綠棚間的空隙,眨著兩只眼睛,在細細地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卻總也數不清。
待到那瓜蛋日漸長大,綠藤有點快支撐不住時,爸爸就在棚內用鐵絲吊掛上幾塊小木板,將葫蘆安放在上面,或者是用草繩兜住它,就好像是葫蘆的悠車或秋千。深秋,這又大又成的葫蘆掛在棚上蕩悠著,悠閑著,好像是一幅美麗、濃郁的鄉村風景畫。待到老秋拆架的那一天,爸爸便摘下成熟的葫蘆,放在房上或窗臺上有陽光的地方,困一困待用。否則放在陰涼處,它會抽巴的。
夏天那會兒,媽媽還要在那綠色的葫蘆架下,在靠近葫蘆根的邊上,放上一口小缸,缸口上放上一個木架,在木架上放一個舊土籃,在籃里鋪上一塊舊席頭,然后在舊席頭上面放一些草木灰,在灰上面再挖一個坑,按實成后準備淋灰水。草木灰就是用秫秸燒火做飯后所形成的灰,莊戶人家都叫它硝灰。淋灰水時,要在缸旁放一個裝滿水的桶,再備上一個水瓢,之后舀一瓢水倒在草木灰的坑中,只一會兒的工夫,水就會透過灰層滲流到下面的缸里,這時的水就已經由原來的無色無味,變成了淺紅、棕色、酷似醬油的顏色,只不過比醬油的顏色淺些,這就是淋出的灰水。這時用手沾一點灰水捻一下,那手感滑溜溜的。
小時候,我只覺得它挺新鮮,挺好玩兒的,也就愿意干淋灰水這個活。每當媽媽洗被褥時,我就坐在葫蘆架下的灰水缸旁的小木凳上,手里拿著水瓢,眼睛直巴巴地瞅著灰水坑,一看見灰坑里的水沒了,就趕緊舀一瓢水倒進去,不一會,水便“吧嗒、吧嗒”地滲透到下面的缸里,缸上面灰坑里的水沒了,就再添上一瓢水。長大后,我從書本上知道草木灰是一種含鉀的肥料,它是一種強堿弱酸鹽,遇水能夠水解生成氫氧化鉀,溶液中的氫氧根離子濃度增大,便使溶液顯堿性,那時,因沒錢買肥皂和水堿,媽媽就用它代替肥皂和水堿,每年夏天都用這硝灰水來漿洗被褥,給那時貧困的生活平添了一份樂趣。
天氣熱了,媽媽就將不蓋的被褥拆了。
剛到伏里,媽媽就用淋出來的灰水,將一床床的被里、被面泡上,需泡上個一天、兩天。然后就在那葫蘆架下,坐在小木凳上,用洗衣板在洗衣盆里用灰水來回地搓洗被褥。那時,我家的生活挺貧困,但由于媽媽愛干凈,仍將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齊齊整整,尤其是被里。我家的被里,不管是新的、舊的,還是破的,都是用白色的花旗布做成的,都被媽媽用灰水洗得嬌靈靈的雪白。
要將這些被里洗得白白的,那就得格外多費些氣力,干這個活媽媽是很累的。媽媽在搓洗的時候,只見她兩只手握著被里,在水盆里一下接一下地搓洗著,每搓洗一下,頭就跟著點一下,上身也隨著胳膊的起伏在跟著使勁,接著盆里便發出“嘩、嘩”的搓被響聲,之后那從被上洗下來的灰塵,便隨著泡沫流進水里,使棕色的灰水逐漸地渾濁起來。洗被褥時,媽媽是先從被頭的一角開始,接著一片一片地挨排的重復著搓的動作。洗第一遍被里是最費力的,尤其是被頭,還得特意先用肥皂搓。那一個星期,媽媽除了做飯,幾乎每天都在洗被,有時我也給媽媽打個下手,那就是拎個水瓢往灰坑里澆水,唯恐灰水供不上媽媽洗被子。洗著洗著,媽媽的臉上就滲出了汗珠,盡管是在葫蘆架下的陰涼處。一床被洗完第一遍,再用灰水洗第二遍,個別臟的地方再用肥皂找一下,之后再用凈水洗第三遍、第四遍,最后再將被里擰凈水,晾曬到晾衣繩上。
媽媽有時一天能洗上一床、兩床的被里、被面。等被里、被面晾干了,媽媽就開始將較新的、沒破的里面疊好待用,之后再穿針引線將破舊的里面縫補好??p補時媽媽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白被里一定要用白布補,不能差了顏色,如果那樣就不好看了。媽媽的針線活很好,縫補之處的針腳均勻、大小都一樣,就像一排排士兵規規矩矩地站在那兒,在朝向一個方向敬禮。不管被里、被面是怎樣的破舊,都被媽媽縫補得板板整整。
媽媽將這些破舊的被里、被面縫補好之后,還要用淀粉漿將這些被里、被面再漿一下。所用的淀粉都是媽媽平時做土豆菜時攢下來的。夏天家里幾乎每天都吃土豆菜,媽媽將土豆切成絲刷洗時,將洗完土豆后的水倒在盆里讓它沉淀,過一會兒,再將盆上面的清水倒掉,而后將沉淀下來的濕淀粉曬干,這樣就制成了干淀粉。我家只要吃土豆絲,媽媽就將淀粉留下來,日復一日攢下了不少的淀粉。漿洗被褥時,將淀粉放到鍋里,再添上適量的水煮一下,這樣便做成了漿糊糊。漿被時,媽媽先在干凈的盆里盛上一點漿糊糊,之后再將干凈的被里或被面放到里面反復地揉著,待到把被里、被面都揉均勻了,再放在屋外的晾衣繩上,讓熱辣辣的太陽曬著,曬干后的被里、被面會很硬。
媽媽將所有的被里、被面都漿好、曬干后,還要在上面再噴上些水,然后就和姐姐一人一頭扯著被里或被面,兩個人就像拔河似的在使勁抻,掙一下,松一下,反復地重復著。我最看不得媽媽干這個活了,我一看就想笑,有時媽媽讓我頂一下人手幫著抻時,我一笑,手里的被就讓媽媽給掙過去了。等到把被里、被面的橫豎都抻好了,媽媽便將疊好的被里、被面用其它的不掉色的布墊著放在炕上,最上面還要放一塊墊布。將被里、被面放好后,媽媽就站在上面,用腳挨排的踩著,有時媽媽踩累了,我也代替媽媽在上面踩著,并學著媽媽將兩手背在身后的樣子。等把這些被里、被面踩好了,媽媽便將其掛到屋里的毛巾繩上晾著,或放到外面的晾衣繩上晾著,然后再將棉絮拿到外面的晾竿繩上曬一曬,撿回家之前,再用木棒敲打掉里面的灰塵。
媽媽在做被時是非常嚴肅認真的。首先要先將被里、被面的被頭先縫合在一起,然后再將被里在炕上鋪開,將棉絮鋪在上面,有漏洞的地方再絮上一點棉花,待到將薄厚都絮均勻了,再將被面蓋在上面鋪好。這時,媽媽便用雙股白線引上絎被的長針,并在右手的中指戴上頂針,然后就開始做被了。她不顧天氣炎熱,穿針引線首先將被的四周圈好,然后在被頭的一邊開始絎起。絎被時她坐在炕上,腰哈得很低,幾乎是半趴在炕上,左手放在被的下面墊著,右手拿著針穿過被面、棉絮和被里,然后將針往被面上挑,之后再用右手中指戴的頂針頂一下,右手大拇指再按一下被面,此時絎被的針便從被里露出了頭,接著再用力將絎被的針拔出來,如此反復,絎被的針就像是在棉絮的海洋里一起一伏地游泳。為了使絎被的距離不歪不斜,媽媽要先用粉線在被面上輕輕地劃上一道道的直線,就好像是我們過馬路時的斑馬線,沿著那不曲不歪的直線,絎被時那針線便筆直地向前走著,就像媽媽做人一樣,堂堂正正。有時為了趕活,媽媽連中午覺都不睡,一個中午她就能趕做好一床被。從媽媽的勤勞和執著勁,就可以看出她是怎樣的熱愛生活。
做完一床被后,媽媽就將被里翻在外面疊好,然后將做好的被放在被擱上。被擱是用木板做成的,像個長條凳似的,有一尺半寬,一米半長,約半尺多高,淺紫色的。媽媽做了一天、又一天,做好一床被便疊好放在被擱上,被擱上的被,從此便一天比一天的高起來,被全部做好后都放在被擱上,放好后的被摞快挨到屋頂了,那一層一層露在外面的都是雪白的被里,因疊的特整齊,更顯得規規整整。媽媽怕被里被落下的灰塵給弄臟了,便找來一塊擦干凈的透明塑料布,將被格子罩上,那雪白瓦亮的被格子就顯得特耀眼,在屋里形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
以后凡是來我家的人看到這一幕光景,都夸贊媽媽:“哎呀,九嫂,你家的被格真白,你真能干。”“哎呀,九嬸,你家的被格真白,你真干凈?!薄鞍パ?,九奶……”
每當媽媽聽到這些夸獎話,臉上便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媽媽說:“過日子窮富不說,得干凈,那得用‘心’來過?!?/p>
我愛媽媽的白被格,那不僅是媽媽的白被格,那更是媽媽的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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