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祖平(彝族)
過往時光
◆周祖平(彝族)
有些事轉瞬即逝,有些事卻怎么抹也抹不去。如今,我和李新貴、楊開朝、朱彪等好友都已經是四十出頭的壯漢了,可談起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花季雨季的過往時光來,總是滔滔不絕,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
一
一九七六年九月,是的,是幸福的九月,我和李新貴、楊開朝等幾個好友都考進了篾廠小學附設初中班。那時的初中、高中大都是附設,我們也搞不懂附設中學和完全中學有哪樣不同,反正有書讀就行。關于李新貴、楊開朝和朱彪,得交代幾句,李新貴和我同齡,都是1962年出生的,他大我幾個月,是我表兄,大眼睛、濃眉毛、黑皮膚,我們都叫他小二黑;楊開朝比我大一歲,瘦高個、白皮膚,話少,我們都叫他楊老悶;朱彪比我小一歲,瘦小、矮個,愛戴一頂藍布帽,我們都叫他朱老帽。
九月、十月、十一月,時光悄悄流走,十四、五歲正是長身體長知識的我們,讀書欲越來越強烈。課堂上所學的那點東西,遠遠滿足不了我們的需求。可是那時書的品種太少、太金貴了,課外所能看到的文學書籍和電影、戲劇,全是“樣板書”和“樣板戲”,翻來覆去,《紅燈記》等幾個樣板戲中的臺詞大都能背誦下來了,久而久之,不免膩煩起來。偶爾有同學帶很舊的“新書”,比如《林海雪原》、《三國演義》連環畫套書中的一本到教室翻看,一經發現,班里愛看課外書的同學便大聲喊著:“我第一看”,“我第二……”有時,同學間為爭先后會動拳頭。
漸漸地,看小人書已經不過癮,便開始借小說看。而在篾廠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有小說書或小人書的只有兩家,要繼續跟他們借書看,困難很大。他們以前借小人書給別人看,傳來傳去,失蹤了不少。為此,他們惟恐重蹈覆轍,極少借書給人看了。是啊,在那個年代,丟失了一本《西游記》或《水滸傳》什么的,想重新買一本,簡直是做夢。
面對這種借書難的窘境,我們曾罵個不停:這些狗日的,太小氣了!罵歸罵,書還得借了看。罵過之后,我們思索著如何接近書主討好書主,使他愿借書給我們看。我們一碰頭,便有了辦法。一天晚飯后,我和新貴等幾個好友跑到一個叫李明道的書主家,他是低我們一個年級的同學,他家有藏書。我們去李明道家后,幫他家推磨、鍘馬草、剁豬菜,然后,說出借書的愿望。第一、二次沒有奏效,李明道的父親以書被借去沒還為托辭,擋回了我們的要求。可我們一如既往,繼續到他家幫忙,第三次,李明道的父親終于借了一本發黃的無頭無尾的《西游記》給我們看,并限定我們還書的時間。
我和小二黑、老悶三人輪流看完后,按時還了書,取得了書主的信任。之后,我們陸續從他家借了《三國演義》、《紅樓夢》、《苦菜花》、《烈火金剛》等古代、現代小說,如饑似渴地閱讀。可以說,我后來酷愛文學,和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與這次打工借書是分不開的。
除借書看外,我們還想方設法自己賺錢買書看。初秋的一個星期天,吃過早飯,我和小二黑、老悶如約來到學校西南面的那兩棵同根相連的古相思樹下玩耍。突然,我們眼前一亮:淺草中的顆顆相思紅豆,在太陽那萬道金光的輝映下,顯得更加鮮艷奪目。一個想法驀地從我腦中蹦出:賣紅豆買書看!想法一說出來,立即得到小二黑、老悶的贊同。于是,我們便爭先恐后地撿起紅豆來,不多久,上衣口袋就被紅豆撐得鼓鼓囊囊的了。
星期天,我們幾個帶著紅豆,步行二十來公里到毗鄰的紅河州河口縣橋頭鎮去賣。開始時,不好意思大聲叫賣,見藥攤上也擺有紅豆,就輕聲細語問那些民間醫生還要不要紅豆,沿街轉了一圈,只賣出百十顆,我們馬上意識到:這種賣法,不行!
三人一商量,找個地點蹲下,打開一張紙,擺上紅豆,大聲叫賣。叫賣聲吸引來一束束好奇的目光,我們趁機大講特講紅豆的好處:此物最相思,不僅是情人互贈的禮物,還有止瀉的藥用價值等等。不久,又賣出去三四百顆。
快散街時,我們拿著賣紅豆得來的錢,喜滋滋地跑進新華書店,買了大家都喜愛看的《小英雄雨來》、《劉胡蘭》等10多本小人書。回家后互相交換著看,愛不釋手。吃到了甜頭,以后每逢星期天,只要班主任不安排復習,我們便如法炮制,輪流到八寨、橋頭、篾廠賣紅豆買書,一直堅持到初中畢業。
接到高中入學通知書,準備去縣城就讀時,清理了一下自己的勞動果實,竟然已有百多本小人書和《鐵道游擊隊》、《新兒女英雄傳》等10多本小說了。
為此,我寫下一首題為《六月的故事》的詩:六月不會枯萎/咀嚼六月的故事/我們便返老還童……歲月的深處/幾個野馬般的男孩橫沖過來/一招秋風掃落葉/擊落一樹紅豆/街天讓甜脆的叫賣聲/刷新小鎮倦怠的目光/使熱戀中的少男少女走不出/相思豆的誘惑……野馬般的男孩/圓了別人的夢/便溫順起來認真起來/把《劉胡蘭》、《小英雄雨來》《小兵張嘎》、《王二小》……揣進書包里裝進心窩里/從《林海雪原》、《烈火金剛》……《苦菜花》、《鐵道游擊隊》里鉆——出——來/漸漸豐滿漸漸成熟/在和平的天空下/走進絢爛的六月/我們聽到/孩子們骨骼的拔節聲/父輩聽到/我們骨骼的拔節聲/于是六月的故事/在歡笑和沉思中/成為一種永恒。
二
剛進初二時,正趕上學校轉軌定向,一股堅決“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的熱潮,伴隨著電影《決裂》的余音,把我們篾廠小學附中的師生推到一個上不挨村下不著寨的地方,創建當地一所半工半讀的“七·三0”中學。
“七·三0”中學建校之前,老師和我們學生們情緒高漲、心潮澎湃,廣播宣傳不絕于耳,表態發言滔滔不絕,大字報、決心書鋪天蓋地,整個校園成了一片瘋狂的海洋。
我們班里的一位有一點文采的同學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在《決心書》里寫道:“讓形而上學式的資產階級教育見鬼去吧!讓那些難教難讀難懂的教科書見鬼去吧!讓馬尾巴的功能見鬼去吧!作為無產階級和貧下中農的后代,我們將以白卷英雄張鐵生為榜樣,扛著鐵鍬和犁耙走向農村,接近農民,了解農事,義無反顧的開門辦學,在廣闊的天地讓腳底板磨出厚厚的老繭,讓臉膛曬出一層黑黑的皮膚,讓胸腔里煉就出一顆火熱火熱的紅心……”
我們所有將要奔赴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農村的農家學子們,都毫不例外的被愚弄寫下了一份份火辣辣的《決心書》。教師辦公樓窗子上的那只不會累的大喇叭,從早到晚邊唱《決裂》的主題歌《開門辦學就是好》,邊播送同學們熱情洋溢、慷慨激昂的《決心書》。我激動得夜不能寐,趴在課桌上,借著微弱的煤油燈,冥思苦想了大半夜寫出那篇老師滿意并在班上讓我宣讀的《決心書》。不過,我那《決心書》中很多漂亮的口號和詞句,是從老師丟在廁所里的或許是擦屁股用剩的半張新報紙上抄下來的。
按校方的規定,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將面臨高中升學考試,就留在原學校繼續讀書復習,不下農村開門辦學了。這本是一個明智的決策,但卻引起了初二年級學生的強烈不滿,他們中許多人死活不干,鬧著吵著要與師弟們同呼吸、共命運,到農村開門辦學煉紅心,爭當我們公社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首批大學生。在當時的人民公社領導和部分學生家長配合校方苦口婆心做工作,初二年級的學生們才悶悶不樂的留了下來。
那些小學四、五年級的弟弟、妹妹們對即將奔赴深山半工半讀的我等大哥哥、大姐姐們羨慕不已,三三兩兩的湊在一塊議論說,再過一兩年他們也要到“七·三0”中學讀書,當一回勞動大學的大學生。
后來聽說,當時有兩位教師對開門辦學持反對意見,暗地里煽陰風、點鬼火地說,我們現在的學校本來就座落在沒公路、沒電燈、沒電話的閉塞農村,我們的學生原本就是渾身沾滿泥巴的農民娃娃,到深山里辦學校,還不如干脆讓他們回家犁田耙地算了。校領導聽到這些“謠言”后暴跳如雷,硬是在教職工會上將兩位教師批判得體無完膚、臭不可聞。此后,兩位老師只得忍氣吞聲的咬緊嘴巴,再不敢胡言亂語了。直到“七·三0”中學夭折后,兩位老師才揚眉吐氣的昂起頭來走路。
附設初中更名為“七·三0”中學后,學校某領導惟恐別人搶去他那顆聰慧的腦袋想出來的“開門辦學”的功勞,校址一經選定,就迫不及待的張羅著搬遷了。我們離校的那個上午,狹窄擁擠的公社街子上,人頭攢動,彩旗飄舞,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兩百多號學生背著糧食和鋪蓋,像螞蟻搬家一樣,跟著走動的紅旗和鏗鏘有力的鑼鼓,走出校門,穿過由社員群眾和小學生們組成的夾道歡送隊伍,爬上陡峭的崎嶇山路,雄糾糾、氣昂昂地向心中的“七·三0”中學進發了。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我相信我們大多數人的心情都是自豪和驕傲的,我本人就有一種大革命時期熱血男兒奔赴前線、抗擊敵寇、衛我中華般的自豪,無怨無悔,義無返顧。
“七·三0”中學選址在一片原始森林旁邊的一個村莊頭,距我們人民公社所在地有二十多華里,“七·三0”中學其實是一張白紙,我們敲鑼打鼓進去的時候,不要說上課的教室沒有,就連棲身的茅草棚都沒有一間,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跟知識青年開進北大荒戰天斗地沒什么兩樣。開學后的第一課是蓋學校,我們初、高中部4個班近200名學生和10多名教師,分別住在沙壩生產隊的隊房和農民的家里。每天早上8點鐘,準時扛著鋤頭、挑著挑籮、拿著糞箕,到工地上開挖和平整地基。地基挖好,砌好了石腳,學校將沙壩村無償贈給的那4格舊房屋架立起來。我們開始釘椽子、蓋瓦片,到老刀大箐里砍伐竹子做成竹篾笆,鋪在樓楞上當樓板用,用木板把樓上隔成宿舍,老師住中間,把男女生隔在兩邊。教室的課桌用木板做桌面,樹叉當腳搭成。這就是我們“七·三0”中學集教學、住宿為一體的“綜合大樓”。
到老刀大箐里砍伐樹木建蓋校舍的一天,一塊鋒利的石頭穿過我的鞋底,把我的左腳板劃了個三寸來長的口子。開朝聽到我“哎喲”的大叫聲,撥開濃密的竹林,趕過來,脫掉我左腳上的鞋,撒了泡尿淋在傷口上,并要來了幾支香煙撕碎,把煙絲糊在我的傷口處,用手帕包好我的腳,背著我回到沙壩村。第二天,班主任老師跟沙壩生產隊長商量后,隊長派了個社員用一匹馬把我送到篾廠公社醫院住院,一住就是一個多月。等我出院,建校表彰會已開過,我得了個二等獎,領到一張用大紅紙做成的獎狀。
傷愈返校后,同學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都很關心我傷口的恢復情況。這時,我發現少了班長和其他幾個同學,一問,才曉得他們有的已回家,有的已轉學。卷起行李回家的那幾個同學認為:來學校每天只上兩節課,有一節還是農基課,下午全是勞動,家里就在農村,在學校勞動不如回家;轉學的同學認為:這種書有哪樣讀法?早走為妙。
人各有志,走就走吧。留下來的畢竟是大多數,我們這些“堅守陣地”者,繼續過著每天只上兩節課,下午勞動,自己種蔬菜,自己煮飯吃的半工半讀的校園生活。“七·三○”中學僅辦了一年多的時間,便遷回篾廠公社所在地粑粑廠,回歸原來的全日制教學。拆遷那天,父親找了6匹馬,馱回一馱我種的大青菜、白菜,馱回了5馱我砍的柴禾,也馱回了一段歷史的印記……
三
“七·三○”中學遷回篾廠公社所在地粑粑廠,回歸為篾廠小學附設初中后,學制由半工半讀轉為全日制,此時校園的學風已大大改觀,隨處可見只爭朝夕的動人景象。靠爭政治表現推薦上高中、上大學的時期畢竟已隨風飄去,不“真槍實彈”玩“真功夫”不行了啊!
時光老人邁進11月至第二年4月這段旱季,電力緊張起來,機關、學校經常停電。停電也得上晚自習,初三是最關鍵的沖刺階段,得加油加油再加油。沒有電燈不怕,辦法是人想出來的,班主任趙開祥老師一動員,我們班30多名學生放學回家后便動手用空墨水瓶做起小煤油燈來。其實,做這種小煤油燈不難,先用小刀把墨水瓶蓋摳個洞,把裝有燈芯的用薄鐵皮做成的燈芯管穿進去,再用一截細鐵絲從瓶底箍起來做成一個小提手即可。晚飯后,我約著好友發全、夢山提著自制的小煤油燈高高興興地向學校趕去,走進教室時七點半差十來分。我們的晚自習是七點半開始,九點半結束。按照慣例,自習前,總是由班主任起頭,我們全班學生一起背誦一段:“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之類的《毛主席語錄》,或合唱一首:“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之類的《毛主席語錄》歌,之后,才開始正式上自習。八點左右,天便黑下來了,我們紛紛點起了自制的煤油燈,剎那間,30多朵火蝴蝶在我們班的教室里飄舞起來,一股股黑煙也隨之升騰彌漫開來。耐不住悶,一打開窗子,煤油燈又會被吹熄。我們只好用硬紙殼做個燈罩放置在課桌上擋風。止住了調皮搗蛋的風,我們又伏案如饑似渴地啃起書本來。快下自習時,又由老師起頭,全班同學一起大聲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或唱一首《毛主席語錄》歌之后才下晚自習。隨后,同學們相互約伴準備回家時,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互相指著鼻子笑出聲來。原來,經近兩個小時的煤油燈的煙熏,大家的鼻孔上都敷上了一層黑漆漆的煙灰。有的同學耐不住癢,用手左右搓揉鼻孔時,又把煙灰涂在了臉上,一個個像剛從煤井里挖煤出來的煤礦工人。在回家的路上,大家使勁吐口痰、摁鼻子,想把煙灰吐盡、摁出。隨后,又是一串笑聲,那爽朗的笑聲在夜空回蕩。
那時,我們非常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在煤油燈下啃完了《水滸》、《三國演義》、《西游記》、《烈火金剛》、《紅巖》、《鐵道游擊隊》等古典、現代文學名著。有一天放早飯學時,我跟一個家有好多藏書的家庭出身比較好的同學借到了一本很陳舊的《林海雪原》。一翻看這本書,扣人心弦的故事情節,鮮活的英雄人物少劍波、楊子榮、劉勛蒼、白茹,便深深吸引了我,巴不得一口氣啃完這本厚厚的小說書。于是,下晚自習回到家,洗好臉腳,把煤油燈扭到最大亮度,打開《林海雪原》繼續啃下去,啃著、啃著,我完全沉浸進了書中描寫的上世紀四十年代解放軍某部小分隊在東北剿匪的緊張氛圍中,忘了時空、忘了自我。突然,一串火苗從我左側邊一下子竄到蚊帳頂,瞬間,一股煳臭味撲鼻而來。危險,火災!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像被電觸著似的一下子從床上彈射起來,雙手合十用力一下子把火苗打熄,又趕緊彎腰把煤油燈扭到最小。謝天謝地,火苗僅把蚊帳燒出了一條縫,沒有釀成火災。從驚懼中回過神來,看著鬧鐘,已是深夜2點多鐘,趕緊熄燈睡覺。那晚,我怎么也睡不踏實。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來,仍然心有余悸。我家住的是像堆放了多年的干柴似的木屋啊,幸運的是我的蚊帳頂上沒有擺放什么易燃的雜物,不然,后果不堪設想。第二天,我將這件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父母親,等待訓斥,可二老并沒有責罵我,還和風細雨地叮囑我和兩個弟弟:以后不能將煤油燈扭到最大看書了,房子燒了是小事,燒傷了人就糟了!隨后,母親找來針線,把我蚊帳上的“缺口”縫補得板板扎扎。從那以后,借到再好看的書,我也不敢把煤油燈扭到最大亮度了。
如今,在明亮的電燈光下看書學習欲松勁時,總會想起以前在光線如豆的煤油燈下啃書的舊事來,親切的煤油燈總在眼前晃來晃去,似乎并沒有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它點燃的求知之光永遠不會熄滅!
四
說到借書,不得不說到朱彪,朱老帽。那時,我們都在篾廠小學附設初中班讀書。朱彪和我同班,他剛考取初中時,是他父親用馬送他來報到的,辦完報到手續,找到宿舍、鋪好地鋪,他父親領著他到我家來認門,那時我便認識了他。原來,他父親和我父親是老朋友,到我家來的目的,一是告訴我父親朱彪考取初中的喜訊,二是希望我父親多關照朱彪。當得知我也考取初中,并和朱彪同班的消息,他父親綻開了笑臉,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你們兩兄弟在一個班,我就更放心了,祖平要多幫助照顧朱彪一點。我笑著點點頭,把目光移向坐在朱大爹旁邊的朱彪身上,他上穿一件銀灰色卡幾布中山裝,下著一條藍卡幾褲,腳穿一雙塑料涼鞋,像個大姑娘似的低垂著眼瞼,規規矩矩端坐在小方凳上,吃飯時,聽朱大爹講,朱彪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到篾廠街來。朱彪喲朱彪,多么淳樸憨厚的農村小伙子!
第二天,我和朱彪一起,和其他剛升入初中的同學一樣,興高采烈地到球場上參加完開學典禮后,便走進教室開始了三年的初中學習生涯。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接觸、了解,相近的脾氣、共同的愛好,像一根扯不斷的線,把我和朱彪、新貴、開朝連在了一起。我們在學習上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在生活上互相關心、互相體貼,家里老人帶來幾個桃子、李子都要共同分享。哪個借到一本小人書,都要輪流著看,哪個受到欺侮或遇到困難,其他幾個兄弟絕不會袖手旁觀。我們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有一次,從教室里跑出來做課間操時,朱彪無意間碰到其它班的一個長得高頭大馬的很“沖”的同學,他不問青紅皂白,惡狠狠揪著朱彪的衣領就給朱彪幾耳光,還向朱彪擲過去一大堆臟話。當晚下自習后,朱彪把這件事告訴了新貴我們幾個。聽了他的敘說,我們幾個憤憤不平,商量如何“修理、修理”那“沖同學”,殺殺他的威風。我自告奮勇:我功夫好點,這事由我來擺平!第二天,機會來了,學校搞勤工儉學活動,組織我們到草果山村扛建蓋學生宿舍樓的木料。途中,我盯上了那“沖同學”。走到一個彎道上時,前后大部分同學的視線都被山坡擋住了,我立刻沖上去用左手揪住“沖同學”的衣領,質問他為哪樣要打我表弟朱彪。他回了一句嘴,伸出雙手想撥開我的左手,繼而與我打斗。我哪給他反抗的機會,左手用力一拽,伸出左腳往他雙腳后一絆,再用右手猛力一推,左手順勢一送,他便四腳八叉仰翻在地。見他還想翻爬起來跟我動手,我跳起來一個飛腿踢過去,又把他踢翻在地。我這一招“蟒蛇纏身”和一個“霹靂腿”把他徹底制服了,他再也不敢吭氣。我教訓了他幾句,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惹朱彪,不然,讓他挨得更慘。從那以后,那“沖同學”再也沒敢惹過朱彪我們幾個。初中生活中,類似的小摩擦,我們碰到過好多次,我們都能依靠老師或自己擺平,從未因為這些摩擦而影響我們的學習進步和身心健康。那么,朱彪為哪樣要退學呢?……
二十多年后的一個下午,我的手機響了,一接,是朱彪從他在州外貿局工作的弟弟家打來的。這家伙怎么這時候才打電話?原本說好我請他吃晚飯的。原來,他怕麻煩我,五點半到文山后就直接到他弟弟家了。朱彪呀朱彪,怎么變得如此婆婆媽媽的了……管他的,見面再說。我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殺”到外貿局,敲開他弟弟家的門。
寒暄、問候、遞煙、坐定,我定睛一看朱彪,變了,白嫩的臉變成了紫銅,平滑的額頭被歲月刻下了些溝壑。隨后,我們拉起家常來,他說話的聲音變得粗大且帶些沙啞。他大女兒今年文山州民師畢業,待參加事業單位錄用考試,叫我幫找些有關的復習資料。他二兒子初中畢業后沒能考取高一級學校,跟他在家務農。他說,現在政策好,雖然在偏僻的山村,只要勤勞,也餓不著冷不著。他們除栽種稻谷、玉米外,還栽種些草果、八角、黃豆等經濟作物幫補幫補。談著談著,便扯到20年前讀初中時的事。我問他當年為哪樣要退學?他說,為了一本書。一本書?我十分驚訝地問。
他見我驚訝的樣子,便詳述了他當年為一本書而退學的原委。那時的我們,正處在長身體長知識的花季,課堂上老師講授的知識遠遠滿足不了我們的渴求,放學后便四處找課外書看。可那時解除文化禁錮的清新之風尚未強勁吹進我們居住的偏僻山村,要找一本《三國演義》、《林海雪原》、《紅巖》之類的書看,太難太難了。新華書店里根本沒有這些書賣,只能到“文革”沒有“革徹底”的家有祖父輩留傳下來的藏書的人家找了看。有一次,我們好不容易從一個同學家借到一本陳舊的沒有頭尾的《苦菜花》,我和新貴、開朝輪流看完后,輪到朱彪看時,我出了個鬼主意,叫朱彪把書藏起來,讓他跟借書給我們看的那個同學說書已被偷,只好賠他錢了。可過了幾天,朱彪就退學回家了。原來,那同學死活不要朱彪賠錢,一定要他賠書,只因拿錢買不到書,還要被父母當敗家子臭罵一頓。他還到我們班主任那里告了朱彪一狀。朱彪經不住嚇,便把書退還了他。事后幾天,朱彪怕班主任在班上點名批評他思想道德敗壞,借別人的書不想還,怕我們說他膽小,不夠朋友,就悄悄退學回家務農了。而班主任在班上說的是,朱彪因家庭困難而退學,對此,我一直抱有疑問,今天終于真相大白了:朱彪是為那本陳舊的無頭無尾的《苦菜花》而退學的。這事與我有關,甚至可以說我是禍首,若我不出那鬼點子,不會害得他退學回家務農!現在,一切都晚了!……
看著朱彪紫銅色的臉,我無話可說,愧疚、負罪之感油然而生,20多年前他背著一個塑料布背包,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初春嫩綠地平線上的背影,成為我心靈曠野上一幅久恒的凄美圖……
五
一九七九年九月,絢麗的九月,我、小二黑、老悶等幾個好友都考取了重點中學馬關縣第一中學高中部,都分在了高36班,那年我十七歲。正值花季雨季的我們,從偏僻的篾廠公社山村來到繁華的縣城讀書,心花怒放,開始那幾天,夢里都在笑。
我們就讀的馬關縣一中在距縣城中心約兩公里遠的城南,星期天,我們幾個玩得比較好的同學相約進城逛街。居住有近3萬人的縣城比起我們只有幾百人的山村來,當然大多了,我們怕迷路回不了學校,只敢逛東風路、文廟街、興隆街等幾條大街就回學校了。從未走過20來米寬的東風路、東風路上三層樓的馬關百貨大樓以及百貨大樓對面兩層樓的東風飯店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在回校的路上,回到學校后,我們一直談論不休、激動不已,都說下個星期還要去逛縣城,在兩年的時間里,要熟悉縣城的每一條街、每一個巷。后來,我們真的如此做了,把每一條街、每一個巷都逛得溜溜熟,完全可以當向導了才罷休。
學校的教學按部就班進行,秩序井然。那年,縣一中高中部只招了35、36兩個班一百多人。聽說是因為高考、中考剛恢復兩年,學校為在考生中好中選優,打造一中品牌,造就更多的大學生,就只招了兩個班。不然,按慣例至少是要招四個班的。因此,我們兩個班配備的教師是最強的,都是我們一中教師中的“高手”,響當當的語文教師鮮中文、數學教師孫正庭、政治教師張榮花、英語教師陶萬祥等。善于把枯燥的政治課上得生動活潑的政治教師張榮花擔任我們36班的班主任。我們班共有55名左右的學生,有30名左右是縣城里的走讀生,余下的是我們這些從鄉下偏僻農村考進來的住校生。入校一個星期后,語文老師出了個作文題《我的家鄉》叫我們寫,我們寫好交上去一星期后,鮮中文老師在班上作了一次綜合述評,這堂述評課是我終身難忘的一堂課,它對于我今后能考上大學并走上文學創作之路,成為一個作家,起到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他述評時說:大家的作文都抓住了中心,可在立意上、在狀物敘事中,差異就很大了……有一個同學的文筆還比較流暢,可在寫他們彝家山鄉的變化時,就太簡單化了,只寫了彝家山鄉由茅草房變成了土基木瓦房,從前只有空空的一間茅草房,現在土基木瓦房的二樓堆滿了谷子和苞谷。卻沒有寫彝家人的心里變化,沒有作深層次的挖掘,淺嘗輒止,太可惜了。現在我們已經是高中生了,在構思作文時,立意要高遠一些,要做到“言近而旨遠,詞淺而意深”……那節課,我聽得很認真,從小學到初中畢業,自我感覺語文功底比較扎實、作文比較好的優越感一掃而光。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從此,每每作文時,我總會想起鮮中文老師的話來:立意要高遠一些,要做到“言近而旨遠,詞淺而意深”。時至今日,無論作詩撰文,我都盡量按此標準操作,力爭使自己的作品“言近而旨遠,詞淺而意深”,既好讀又有一定深度……
后來,每逢星期天,酷愛文學的我,都要“泡”在學校圖書室“啃書”,從各種復刊和新創刊的雜志上,我看到了有別于《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海港》等“樣板文學”的《傷痕》、《班主任》、《流淚的紅蠟燭》等“傷痕小說”,涉獵了課堂以外五彩繽紛的文學世界,獲取了課堂上獲取不到的各種文藝信息。從課堂上老師講課的內容中,從課外獲取的信息里,我懵懵懂懂地感到:一個全面解除文藝禁錮的新時代即將來臨、一個文藝的春天即將來臨!高中那時,我們最關心的不是住宿,而是伙食。我們的伙食是這樣安排的,居民人口按國家標準每月配給35斤糧食,70%的雜糧、30%的大米,雜糧以美國馬牙玉米為主,農業人口交米吃米、交苞谷吃苞谷,無論是居民還是農民,每月交七塊錢的伙食費,每月吃兩頓肉,大部分時間吃牛皮菜和老南瓜。那時農村同學們家里的糧食和錢都比較緊張,能按照居民同學的標準交就很不錯了。渴望能多吃米飯、多吃肉,是正在長身體的我們的共同特點。吃美國馬牙玉米吃怕了的我們,不要說能多吃肉,能多吃點大米飯就心滿意足了。可家里就只有那點固定的糧食,市場又沒有放開,到哪里去搞大米?于是,有個膽子比較大、頭腦比較靈活的同學,看著那用白紙做成的蓋有學校財務室公章的一小張一小張的米飯票,便想出了一個歪點子:想辦法搞到打完飯應該作廢卻沒有作廢的米飯票,重復使用米飯票。說干就干,一天晚飯后,估計同學們飯已打完,員工該收工回家了,他便到從學校走回城里必經的一條小路上,等待學校在廚房里做飯打菜的一個員工的到來,等那員工一到,他湊過去與那員工搭話,兩個人肩并肩走了一小截路后,鉆進了路邊的樹林里,幾分鐘后,各走各的路,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一切歸于平靜。從此以后,這個農村同學吃米飯的時日比我們多起來。原來,在那小樹林里,他和那員工的“交易”已成功,他用兩塊錢低價買到了三天的該作廢卻沒有作廢的米飯票。這一秘密被一些精明的同學發現后,他們如法炮制,用錢和糧票低價“買”到了一些米飯票。我和新貴、開朝也“沾”了光,過了幾天“好”日子。那幾個星期,學校食堂按常規煮好的米飯,怎么也不夠學生打。于是,這事便引起了學校分管領導的注意,派人一查,便查出了漏洞,及時采取措施堵住了漏洞。帶頭和員工作“交易”的那個同學被處予開除留校查看一學期的處分,并勒令其補交兩百公斤大米的錢。其他“交易”次數較少的同學,沒有被處分,只補交了大米錢,被集中起來上了一堂政治課。學校食堂又恢復了正常秩序,一切又歸于平靜。美國馬牙玉米飯難咽,我們就花兩角錢到學校隔壁飯店買碗豬旺子湯下飯。
六
七
歲月匆匆,逝者如斯,兩年的高中生活轉瞬即逝。1981年6月,決定個人命運的緊張時刻來臨,各人根據各人的學習情況,定奪是參加高考?還是參加中考?這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要么金榜題名,要么名落孫山。而參加高考、還是中考?是抉擇的第一步。左思右想,反復權衡,我們班大部分農業人口同學都報考了中考,他們想的是:爹媽含辛茹苦九年把自己供到高中畢業實在不容易,若考不起高一級的學校,拿不到一個鐵飯碗,問心有愧,做點有把握的事,中專招生的人數多些,難度也比高考容易些,考中專算了,先拿到一個鐵飯碗再說。基于這種想法,新貴、開朝、肖云等好友,報考了中專,而我則破釜沉舟,報考大學。7月上旬,參加完高考、中考,小二黑我們便回到老家篾廠癡癡的等待高考、中考分數了。在度日如度年的難挨等待后,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們終于等到了縣招生辦打來的電話,我、小二黑、老悶的分數都上錄取線了,叫我們在三天時間內到學校填報志愿。接到這個電話,我們的心里灌滿了蜜,那晚,我們睡得很香很甜。第二天,我們高高興興,迎著朝陽,走30來公里山路到八寨坐車去馬關縣一中填報志愿。我填報的一、二、三志愿都是云南民族學院漢語言文學系,小二黑填報的是文山州衛校、老悶填報的是文山州財校。填報完志愿,我們在縣城玩了一天后,便回老家篾廠癡癡地等待錄取通知書了。回家兩天后,無所事事的我,征得爹媽的同意,背著兩斤香油到小二黑家串親戚去了。小二黑家在大新寨大隊的坡頭寨,離篾廠街約20公里遠,不通公路,全是羊腸小道,要走三、四個小時才能到達。這些路我都非常熟悉了,因為無論是暑假還是寒假,我都要到小二黑家玩上十天半月才罷休。
四、五天后的一天中午,寨子里來了兩個公安,他們問問路后,徑自朝小二黑家走去。那天我們剛吃過午飯,還沒下地干活。兩個公安一進門便問:請問,是新貴家嗎?新貴的父母親趕緊站起來迎客,說:是呢、是呢,同志,請坐!兩個公安落座后,喝了幾口水,年長的那位公安說明了來意。原來,馬關縣公安局要從應屆高中畢業生中特招幾名優秀生到云南省公安學校學習,畢業后到公安部門工作,經查看檔案和考分、到學校了解情況,新貴是比較適合的人選之一。于是,他們便送志愿表到新貴家來,叫新貴在兩天內填好送到縣公安局。真是天賜良機,能被公安局看上選送到省公安學校學習,那是多少人削尖了腦袋想鉆也鉆不進去的職業,那是何等美差?然而,新貴的父親卻堅決不同意新貴去讀公安學校。他說:去讀那種不是抓就是打的學校,有哪樣意思?回來工作后不是抓就是打的,在社會上也招人恨。就去讀衛校啦,救死扶傷,人人喜歡,無論哪朝哪代、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無論是高官還是貧民,都需要醫生,當醫生多好!而新貴則非常想去讀公安學校,新貴的母親也支持他。可在家里是他父親、我的大舅拍板定案,說了算啊,還是得勸說他父親改變主意,同意新貴改報志愿才行。這個任務自然而然落在了我的肩上。
那天下午,為決定新貴去讀衛校、還是去讀公安學校的事,他們一家都不下地干農活了。無論新貴和大舅母怎么說,我大舅就是堅持不同意新貴去讀公安學校。原來,在“文革”期間,大舅被公安揪打怕了,還被公安誤抓去坐了兩年大牢。因此,對公安人員和公安工作有了成見。看著“吧嗒、吧嗒……”不斷抽著辣煙袋的大舅,我思考了幾分鐘后,開始勸說了。我從古至今、從遠到近,列舉了從事多種工作的優劣。最后,我以我母親從事的縫紉工作為例說服大舅。我說:大舅,我媽在縫紉社工作,好不好?當然好,為人裁縫衣服,做的都是好事。你也知道,我媽是篾廠公社出名的李裁縫,李二娘。然而,還不是有些人說我媽縫的衣服不好穿,時不時還不是有人找上門來吵架。所以,無論從事哪種工作,都會有人愛、都會招人恨,要看你從哪個角度看了?三國時的神醫華陀,醫術那么高明,天下人都需要他,最終還不是被曹操殺了。所以,無論從事哪種工作,都有風險。決定做事成敗的因素,除外部環境外,還有自身的修養、品德、素質等等,說醫生比公安好,那是你的偏見。其實,醫生和公安,說好,兩樣工作都好,說不好,兩樣都不好。而在兩者之間選擇,對于新貴老表來說,公安就比醫生恰當得多。大舅,還是讓新貴老表去讀公安學校吧!……晚飯時,大舅發話了,他說:聽祖平講的也有道理,新貴,你不要急,選擇學校是大事,等我晚上想想再說!形勢有所緩解,我和新貴松了一口氣。
翌日晨,大舅對我們說:俗話說聽人勸得一半,再說祖平講的也有道理,這次我聽你的勸,新貴你自己也想去讀公安學校,那就去吧,免得以后后悔!說罷,他遞給新貴20快錢,說:等一下你就去縣城改報志愿。聽了大舅的話,我和新貴高興得差點跳起來。
后來,小二黑順利地走進了云南省公安學校,畢業后回馬關當了一名警察,工作中得心應手,干出了成績,被組織提拔重用,當上了處級領導。大舅、舅母露出了欣慰的笑臉。而我的考分夠不著云南民族學院,被文山師專中文系錄取,畢業后和小二黑分在同一個縣城當了一名中學語文教師。后來,我幾次“跳槽”,“混”成了一個作家。
八
古人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是的,有朋友從遠方來,不也是一件快樂的事嗎?尤其在你孤獨苦悶的時候。我就有過這樣的經歷,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家還居住在馬關縣偏僻的篾廠鄉,那時的篾廠鄉不通公路,十分閉塞,從馬關縣城出發到篾廠,無論是走馬(關)——八(寨)線,還是走馬(關)——橋(頭)線,坐車到八寨或橋頭后都得走近30公里的崎嶇山路。俗話說:“走慣的山路不嫌陡”,我們從小到大,每天都與山路打交道,走慣了山路,30公里輕輕松松就走到。可對于不常走山路的人來說,走30公里山路就非常夠嗆了。記得那是1981年8月上旬的事,從來沒有到過篾廠的好友韋東、利民、肖云他們三個,從縣城到篾廠來看望我。那時的我們,高中畢業參加完高考后都在家里癡癡地等待錄取通知書,那幾天,有些同學已拿到錄取通知書,比如李翔、新貴、榮良等。我心里好著急,是不是沒戲啦?沒戲怎么辦?孤獨、焦慮、苦惱、煩躁,一齊向我襲來。這時,韋東他們三個來了,看到他們的第一眼,我高興得差點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他們也沒有收到錄取通知書,他們給我送來了鼓勵、送來了希望、送來了友情。韋東說:不要怕,再等幾天看,第三批還沒錄取呢,還有希望。考得起的畢竟是少數,取不著,再補習一年,或者就去當兵。怕哪樣,條條道路通北京!利民說:對,條條道路通北京,要么到文山州一中補習,我家有個親戚在州一中教書,我們可以去找他,要么干脆去當兵。肖云說:對,不要灰心,當兵驗不上,還可以參加考干、考工。聽了他們的話,我倍受鼓舞,一切苦惱和煩躁被拋到九霄云外。韋東他們在我家玩了三天后,就回縣城家里繼續癡癡地等待錄取通知書了。他們回程那天,飄著毛毛細雨,泥滑路爛,我真后悔沒有找三匹馬給他們騎,送他們到八寨。在難挨的等待之后,終于在第三批錄取名單中有我的名字,韋東和利民真的去當兵從戎了,肖云參加考干被錄取。盡管我們各在一方,但我們書信不斷,友情不斷,互相勉勵、共同進步,友情一直延續至今。
篾廠那狹小的家,是我心靈的居所,是我童年、少年時歡樂與憂愁的寄托,是我精神的港灣。每天放學回到家,見到父母親,所有的煩惱和憂愁都一掃而光,剩下的全是歡樂。在這狹小的家里,在煤油燈下,我讀完了《西游記》、《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烈火金剛》等中國古代、現代文學名著,為以后能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記得,我們縫紉社隔壁是公社衛生所,有一道側門可以相通,側門一般都不上鎖,衛生所的大門一般也都不上鎖,我每次和同學到20來公里遠的村寨看電影深夜回來,都是從衛生所大門進去穿過側門回家的。那時,聽好多人講過,說衛生所經常鬧鬼。可我無數次深夜穿過衛生所,一次也沒有遇上過鬼。老人說:鬼怕惡人。可能是因為我太惡的緣故吧,連鬼都不敢惹我。
除了篾廠那狹小的家,我們還有一個家,那就是父親的老家——大栗樹公社的龍潭村,那里還居住著我的親奶奶。龍潭村,因其寨腳有一眼一年四季都清澈見底的龍潭水而得名。每年寒暑假期間,父親都要領著我們弟兄三人,從篾廠公社回大栗樹公社的龍潭村老家看望孤獨的奶奶。奶奶每次見我們回老家,她那飽經滄桑的臉便掛滿了笑容。奶奶總把自己怎么也舍不得吃的、掛在灶頭上方被火熏得黑黑的大豬腳取下來,交給父親。父親用木炭火把豬腳燒黃,再用刀刮盡豬毛、煙垢等,洗干凈放進銻鍋里燉。由奶奶看火,父親領著我們弟兄三人上山砍柴,待我們把柴扛回家,噴噴香的豬腳令我們饞得直咽口水。那豬腳色澤紅潤,肥肉晶瑩剔透,鹽味不咸不淡,恰到好處,香味十足,食之可口。豬腳湯煮出來的蔬菜也別有一番風味,吃來柔軟滋潤。每年,奶奶總是這樣,把臘豬腳保管得好好的,一點也舍不得動它,直到我們放假回老家時才拿出來燉。
看著奶奶慈祥的面容,一種復雜的感情涌上心頭,因為在父親出生不久,祖父被抓壯丁,一去便杳無消息,從那時起,奶奶一直領著我父親過日子,父親小學畢業參加工作,奶奶便靠耕耘那幾分田地過日子,家庭主要經濟來源是靠織麻布賣。奶奶一生節約勤勞,一點也閑不住,我父母曾三番五次叫奶奶從龍潭搬到篾廠和我們一起生活,可她老人家總是說:“我在龍潭生活幾十年了,喝慣了這里的水,看慣了這里的山,搬到篾廠過日子,我住不慣。再說,你們那里沒有地挖,養不成豬雞,一天閑著吃飯,我閑不住,閑了會得病。”
我們弟兄三人逐漸長大懂事,也曾多次勸說奶奶搬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可還是沒有奏效。她老人家就這樣一個人獨自勞動、生活著,直到離開我們。
奶奶離開我們永遠地走了。可她那慈祥的容顏恒久地鐫刻在了我的心上,她吃苦耐勞的精神鼓舞著我克服了人生旅程上的一個又一個難關,她腌制的臘豬腳讓我咀嚼一生!
九
現在,我回過頭來說說楊開朝,楊老悶。老悶財校畢業后,被分配到馬關縣財政局工作,算是順風順水了。可是不安分的天性,讓他干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先說說他的愛情,雖然他才大我一歲,但比我成熟多了,別看他平時悶聲悶氣的,遇到有事需處理時,他的點子可多了。看他那樣子,你哪里會想得到,他剛上初中時,就悄悄和村里的一個未考取初中的姑娘預訂了婚事。雖然是老人撮合,他默許了啊。后來我們才知道,他是這樣打算的,若初中畢業后考不取高中,回家種地兩年后就結婚,若考取高中而沒考取中專,高中畢業后就結婚,若考取了中專再說。他“再說”這兩個字,把那個癡癡在家里等了他六年的農村姑娘害苦了。財校畢業后,在財政局工作的他,已經不再是前幾年那個楊老悶,接觸的人多了,辦的事多了,環境變了,心思也就多了。接觸到和我同在一個學校任教的一位面目嬌好、舉止端莊的女教師后,雙方產生了愛慕之情。這時,他最后悔的事就是訂了婚的事,他最想辦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婚,把村里那樁六年前訂的婚事退掉。照他的話說,那是老人訂的娃娃親,不算數,都哪個年代了,還包辦婚姻?堅決不能順從!一定要退婚!我寫一封信叫她來,當面跟她說清楚,我和她不可能成為夫妻。祖平、新貴,你們兩個一定要幫我,這是關系到我一輩子幸福的大事,你們一定要幫我!看著他既痛苦又懇切的樣子,我和新貴答應幫他。
不幾天,老悶村里那個娃娃親來到縣城時,老悶先說了她的一大通好話,感謝了她家幾年來對他的支持和幫助,表示要加倍賠償,一輩子感激不盡之后,他話鋒一轉,對她說,過去我們都還小,不懂什么是感情,什么是愛情,什么是婚姻,老人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其實,我們兩個根本沒有感情,根本不可能成為夫妻,什么訂婚,那是鬧著玩的,根本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看著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可憐樣,我和小二黑差點扭過頭來勸老悶跟她好、跟她結婚算了,還什么感情、什么愛情的,扯淡!可是,我們沒有這樣做,我們還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勸她想開點,婚姻不成情意在,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婚姻,強扭的瓜不甜,以其留到以后后悔、痛苦,不如現在一刀兩斷,各走各的,各找各的幸福,多好!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會哭。第二天一大早,她買一張車票坐車回到了村里。據說,后來她病了一場,病好后不久就出嫁了,嫁到山那邊。而老悶則坦坦蕩蕩和那個中學女教師開始了戀愛,越談越火熱。一年后,風風光光舉行了婚禮。又一年后,他兒子滿周歲時,他向單位遞交了帶薪離崗申請,獲得批準后,他開辦了“滇南園林綠化公司”,搞起了園林綠化。不久,公司擴大,既搞綠化又搞房地產開發。乖乖,十幾年時間,老悶一路順風,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從縣城滾到了州府,一不小心便滾成了一個大老板……
有一天,老悶請我們幾個老朋友吃飯,酒席上再次談到那段難忘的過往時光。他對我說,你不是作家么,你把它寫出來,我出錢把它拍成電影,不,拍成電視連續劇,那才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