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臣
靜下來
◆吳安臣
我發現靜下來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看一片樹葉靜靜地落地;看一朵花靜靜地開放;看孩子在自己的膝上靜靜地傳出均勻的呼吸;看著妻子在柔和的燈光下靜靜地梳理她的長發;看友人坐在自己的面前靜靜地翻閱一本書……這些離自己似乎越來越遙遠了,從鄉村走入城市,從距離上講我的心仍留在鄉下,走入浮躁的城市,我的心再也無法寧靜。
窗外雨聲嘀嗒,許久沒有這樣的夜晚了,我和妻子說好累啊,要是你在身邊多好,妻子也說,要是你在我身邊多好,為什么我們都舍棄了這一切,我無法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人往高處走,城市就是我們心目中的“高處”。“高處”朔風凜冽,我聽到遠方傳來了孩子的啼哭聲,妻子的嘆息聲,我像一頭困獸掙扎在城市的夜色里。許巍的歌帶著憂傷和著我失眠,在這雨夜揉碎了我內心的堅硬。
那時還在鄉下教書,我和妻子在一所學校,那時真的幸福啊,有人說那是一種簡單的幸福,真的,我無法再找到比那種幸福更簡單的時光。住在一所幾乎廢棄的大院里,房子甚至還漏水,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和妻子把床挪到房子的一角,相擁在沙發上,聽雨滴在盆啊、碗啊上,像是音樂。第二天去找學校領導,領導說,你以為房子是那么好修的啊,要很多錢呢!是啊,是那么容易修的嗎?一肚子的怨攢著,和妻子說了,趁早要是能離開這鬼地方就好了。她也是心里不快,但是很短暫的。倆人甚至還自嘲,只要不天天下雨,咱還能撐下去,心里的不快似乎不經意間就煙消云散了。雨夜也成了我和妻子讀書的最好時光,我讀散文,蜷縮在沙發上,或坐或臥,一顆心像沉入湖底的石頭,紋絲不動。有時妻子起來敲敲我,我都茫然不知所以,妻子笑我書癡。妻子呢在燈下做畫,畫自然不是什么大家手筆,但是我和她都用欣賞的眼光看,畫布上看不清,貼墻上看,看完倆人相視而笑,會心的,甜蜜的。有時妻子還會纏著我講一個故事,像我的大孩子那樣撒嬌。那時真不知自己怎么那么能編,有時連妻子也知道我是在編故事,但她仍然靜靜地聽,她說愛一個人,會愛上他的一切,一個善意的謊言,妻子照樣欣然接受。于是我像一千零一夜里那個講故事人,妻子會在我的故事里靜靜地睡,那種恬然在燈下是一種怎樣的美滿,現在我才明白。
在一個無風的下午,我和妻子打羽毛球,我的水平差得可憐,連發球都不會,一拍子!球丟向了身后,而我也摔得仰面朝天,在草地上索性睡下,妻子笑得前仰后合,罵我笨瓜,我說笨瓜就笨瓜吧,你找了一個大智若愚的丈夫你還不知道?她一臉不屑,看天上的云朵在夕陽下燃燒著,慢慢卷向西山岡,把一片樹葉燒了起來。妻子丟下拍子也和我并肩躺草地上,我說你看那云,妻子順著我的手望去,那刻我感到幸福像子夜的花開了,綿綿的,軟軟的,卻如水般滲透在平常瑣碎的歲月深處。
我和女兒,還是在那塊草地上,她蹣跚地追著一個小皮球,咯咯笑個不停,一不小心,小腳下面一歪,倒下了,順著軟軟的草像皮球一樣地滾,嚇得我趕快去追,小家伙笑得卻更響亮了,笑靨如花,綻放在臉上,我沖過去,高高地把她舉過頭頂,她手舞足蹈,興奮得小腳亂蹬,妻子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父女倆。現在明白那叫天倫之樂。
那時大多吃青菜豆腐,家常小菜,但是飯菜格外的香,因為妻子有的時間花在研究菜的制作上,于是色香味俱全。現在妻子沒心思研究菜譜了,因為她自己做出來也沒心情吃,她再也無法安靜下來了,畫也畫得少了。女兒跟著岳母在家里,一家人分成三地。在一個大的空間里切割成三塊“蛋糕”,面對蛋糕誰也無心吃。女兒說,爸爸來接我吧,我想你了,我說爸爸也想你,眼里潮水涌動,無語哽咽。我安慰女兒,等爸爸賺足了錢,我就接你和我一起住,把媽媽也接來,好嗎?電話那頭,女兒一陣興奮,小小的孩子也知道思念的煎熬啊。
時局動亂時有人說,偌大的北平,擺不下一張書桌,現在我想說,偌大的城市沒有一塊我可以靜靜讀書的所在,其實靜的所在不難找,難找的還是內心的寧靜。
在這偌大的城市里,我是一個窮人,于是我希望自己精神上富有,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把妻子女兒接來,但是居無定所地輾轉遷徙,無法給自己的心創造一個寧靜的所在,我只有奔忙。在單位上每天都在忙碌。那部電話,一部老式的電話,響起時,一屋子三個人會彈簧一樣同時伸手去接,但很多時候,電話是我的,倆人于是開我的玩笑,說,這電話是內線電話,找你的時候多,所以往后就擺在你那吧,我無奈地應允,電話不斷,于是我書頁翻開,合上,翻開,合上。
客戶那邊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在一種昏睡之中,但是鈴聲中我會突然清醒起來。有人說我老了,我說是老的時候了,心在老了的時候就無法看花開花落了:有人說我有白頭發了,我說心在老的時候我就無法再關心自己是否白首了,可憐華發生,這是意料中的事;有人說你看你手里有些權力了,工資很高,心情應該很愉快了吧,我說心里再也無法寧靜,看書的時間沒有。有人說我無病呻吟,說我虛偽。我的內心深處再也沒有文字的影子,于是我成了販賣文字的二道販子,有人說你真可恥,怎么寫那些東西,我說可恥是為了生活,我的靈魂是純潔的,雖然我現在為他人做嫁衣寫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文字,但是還是希望自己高尚一點,一手接孔方兄,一手把這錢送進書商的手里。我睡在書堆里祈求在書的軀體上找一些清潔的因子,可是我的目光游離在文字之外。那朵書之蓮開在遠處,升騰著一種圣潔的光輝,我站在現實的岸邊遙望,冥冥之中我仿佛聽見遠處有人說,洗凈你的心,再來摘我吧。于是我內心惶恐不安,雖然我睡在書堆里,但我仍像一個偽裝自己的道學先生,我的內心沒處安放一本書。四十歲,我想回遙遠的家鄉去了,那個小城,飄著蠶豆花香和老牛叫聲的小城。于是再次有人說我矯情,說我清高什么,清高值幾文錢?我一笑置之。
靜下來,我只想讀幾頁書,讓我走進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