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葉(彝族)
我給外婆掃墓,已經整整遲到了
四十七年之久,一想起這個數字
我的胸腔里,仿佛裝著一面響鼓
咚咚敲得我喘不上氣來,我知道
外婆活到四十七歲,像撂下一副重擔
撂下所有的苦難和傷痛,還有折磨了
一生的癆病,在一個暴雨傾盆
雷電交加的夜晚,悄悄地走了
就像一個勞累過度的農婦,趁著兒女們
回家之前,平躺著散了骨架的身軀
閉上眼睛一個人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現在,我雙膝跪地,給外婆的墳墓
叩了三個頭,可是,連我自己也覺得
我這三個頭,叩得實在有些勉強
四十七年了,為什么,我才來給外婆
叩上這三個頭呢?為什么,這么多年
作為長孫的我,竟然沒有給外婆
掃過一次像樣的墓,也沒有給外婆
點過一炷香,叩過一個頭
此時此刻,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這一切,到底是因為什么
我只能在心里向外婆的亡靈解釋
我相信,外婆聽了我的解釋和訴說
是會理解我的,是的
外婆一定會理解我,一定會
外婆的一生,就像是一只失群的鳥兒
永遠找不到棲息的林子,找不到
飛翔的天空,找不到一起啼唱的伙伴
二十歲出嫁,成為一個木匠的女人
木匠從小天資聰慧,年滿二十歲
學會了雕梁畫棟的本事,迎娶外婆時
已經是獨當一面的角色,正領著一幫弟兄
在省城為大戶人家忙碌著雕刻花鳥蟲獸
新婚之夜,外婆就注定了她的婚姻
一生都將與孤獨和坎坷相伴
我不知道,獨守洞房的外婆
當時想了些什么,我只知道
她肯定沒有想到,從新婚之夜開始
她就成為了一出人間悲劇的主角
在我的想象中,新婚之夜的外婆
獨自在沒有新郎陪伴的洞房里
應該會想起遠在十幾公里外的父母
當然,也應該會默默地反復想象
未曾見過面的新郎倌的模樣,還有
只聽說過的新郎倌雕梁畫棟的本事
外婆當然一夜不曾入睡,天亮時
外公的幾個兄弟發現,新床上
新被新單新枕,絲毫不曾動過
而新娘的眼睛里,卻出現了紅絲
我的木匠外公,終于還是回來了
聽說,外公是在得知他的新娘
是龍鳳村迎娶進來的媳婦當中
模樣最俊俏,且心靈手巧后
才急匆匆從省城騎馬趕回來的
外公一跨進門坎,外婆就羞紅了臉
急忙躲進了新房里,而新房的門
一直敞開著,誰都知道,敞開的門
正在迎接著一個期待已久的人
自然,外公返回省城十個月
外婆生下了她的長女。平靜的日子
剛剛過滿三年,災難找上了門
這時,天下大亂,土匪出沒無常
外婆的美貌引起了一個土皇帝的注意
土皇帝放出話來,要么外婆自己
送上門來,要么土皇帝上門來接
外婆膽都嚇破了,最后決定
帶著女兒到省城去找外公
這是惟一的選擇,可是
即將起程上路,就傳來不幸的消息
我的木匠外公,突生一場急病
兩天前已在省城一家醫院離世
外婆茫然了,孤立無援的她
只好背起女兒遠走他鄉
投奔一戶遠房親戚躲藏起來
外婆暫時有了避難所,為了減輕
坐落在深山里的遠房親戚家的負擔
外婆像只蜜蜂,早出晚歸
苦活累活搶著干,該說的話不敢說
人家詢問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可是,即便這樣,一個月后
外婆還是呆不下去了,早晚飯
沒有人喚她一聲,夜里圍在火塘邊
談古論今,主人時不時會說幾句
帶刺的話給她聽,親戚是親戚
畢竟是遠房的,山里的窮日子
一年的糧食吃半年,人家有難處
開不了口,自己怎么能賴著不走
外婆白天笑著,夜里摟著女兒哭
用被子捂著哭,天亮還得擦凈淚痕
外婆不知道,什么叫寄人籬下
她只知道,每走一步,都要放輕
每說一句話,都要想好了才能說
因為營養不夠,外婆的奶頭
已經擠不出一滴乳白色的奶汁
聽著女兒饑餓的哭聲,外婆的心
仿佛被刺尖不停地猛刺著
兩個月后,主人說,十里外的田心村
有個妻子病亡半年的教書先生
外婆什么都沒說,她已經沒有
任何選擇余地,她知道這是命運
命運是老天安排的,由不得自己
從此,外婆成為教書先生的繼妻
還好,教書先生熟讀詩書禮義
對外婆她們娘倆,體貼關愛有加
特別是對待她的女兒,視同己出
外婆的心仿佛飄在空中的一片葉子
順順利利落了地,終于安頓下來了
才幾個月的時間,外婆枯黃的臉
又像逢春的花,變得姣美可人
我的后繼外公,給了她更多的疼愛
不僅讓她做了戶主,還處處依從
這個家,雖然算不得怎么富裕
但一年的糧食,吃到年底還有余
逢年過節,殺豬宰羊,熱熱鬧鬧
一年后,外婆生下了一個兒子
三年后,外婆又生下了二女兒
五年后,外婆再生下了三女兒
可是,就在外婆和后繼外公
心里像盛開鮮花一樣,對未來
充滿了憧憬的時候,他們的
兒子和二女兒,雙雙被可惡的天花
先后相隔幾天,奪去了幼小的生命
外婆以淚洗面過了半年的日子
突然有一天,新生的人民政府
派來了土改工作隊,外婆一家
劃成了富農成分,后繼外公
被關進了牢房里。外婆后來聽說
這是因為,教書先生從來沒有干過
一天體力勞動,而家里年年有余糧
從此以后,雖然外婆每天都像
守望遠行人歸來一樣守望著丈夫
而且在祖宗靈位前整夜整夜地祈禱,
她還是落了空,再也沒有見到過
一眼性格像棉花一樣柔軟的丈夫
體弱多病的外婆,拉扯著女兒
就像糞池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地
熬過了整整十年,這時候
從小懂事乖巧的大女兒已經長大成人
為了讓女兒不再受富農成分的壓力
外婆把她許配給了一戶貧農家庭的
第五個兒子。大女兒結婚后
外婆領著三女兒,在田心村里
帶著越來越嚴重的癆病和貧窮
繼續生活了三年。這一年的九月初
她的外孫出生了,而她已經病入膏肓
外孫剛滿二個月,她就撒手西天
四十七歲的外婆去世后,我的母親
還有十五歲的三姨娘,在幾個
好心人的幫助下,把外婆
草草埋葬在村子西邊的一面斜坡上
我的母親始終沒有哭喪,三姨娘
忍不住哭出聲,我的母親走近她
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然后
把嘴巴貼在她的耳朵上,說
你就不怕那些人又來批斗你嗎
那個年月,作為富農的外婆
活著,不敢訴苦,不敢流淚
死去,兩個女兒不敢哭喪
階級斗爭,不需要人性,不需要
人情,黑白可以顛倒,立場必須站穩
可憐的外婆,當然不會再計較
埋葬時是否有人哭喪,她已經不需要
任何悲慟,任何懷念,任何眼淚
半年后,一條新修建的公路正好經過
還未長出一棵凄草的外婆的墳墓
一陣炮聲過去,外婆的尸骨
被埋進了深深的公路底下
因為是富農婆,所以沒有人
通告一聲我的母親和三姨娘
從此,外婆從地面上徹底消失了
從兩個女兒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
時間一晃過去了四十七年
外婆啊!思念如陳酒,你的子孫們
每年的清明時節,看著別人
紛紛給亡者上墳掃墓,愧疚之心
像烏云,籠罩著一個個不眠之夜
沒有商量,就一句話,今年清明
在當年埋葬過你的那面坡地上
重新為你修建了一座沒有遺骸的空墓
現在,我就跪倒在你的空墓前
默默地訴說你的一生,只希望
你那飄零的亡靈,有個歸宿
不管你的亡靈,是否在聽我的訴說
不管面前只是一座空墓,什么都不管
世界萬物,自古生死有數
一具遺骸,又能代表什么呢
有一個每年可以祭悼的地點
我心足矣。外婆啊!我一心只想
把你的女兒們想說又說不出來的話
說給你聽,而我也知道,其實
我是在說給我自己聽,因為
你已經聽不見,聽見了你也無所謂
給你修建一座空墓,細想想
好像又覺得做了什么虧心事
外婆啊!你就不要計較了
無論如何,你去世時,你的女兒們
是不敢哭喪的,現在,她們的眼淚
肯定比我流得更多,四十七年啊
足夠她們流上幾大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