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攀
網絡小說與當代中國文學
曾攀
網絡時代的到來深刻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認知方式和思考方式,以互聯網為最主要特征的當代社會,誕生了主要依托于網絡進行傳播的網絡文學,從而形成了一種新興的、富有生命力的文學樣式。以疆域遼闊的網絡世界為媒介,無可計數的網民參與到了文學的書寫與閱讀之中,在這種情況下,原本畛域分明的傳統文學的邊界,漸漸地模糊了起來。而當代中國文學在新的傳播媒介和閱讀工具占據主導地位的歷史境遇中,面對著新的文學樣式、新的題材內容以及新的創作手法等等新的挑戰和新的可能性,應該以怎樣的姿態,展現自身堅固的品質,發出執拗而清亮的聲音,則成為了我們深思的問題。
當文學遇上了網絡,一方面,互聯網作為當代最為重要的傳播媒介,為文學的發展提供了一個便捷、寬廣的平臺,使文學得以進一步擴大自身的影響力。另一方面,文學本身所具有的精英意識經由平民化的網絡媒介,逐漸脫落或者自行消隱,而文學自身內部的大眾性和娛樂性,由此而找到了寬闊余裕的發展空間,于是文學得以在網絡這塊廣袤而豐腴的大地生根長成,甚至躍出了國別和民族的范圍,體現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化要素。
網絡文學的出現并非偶然。對于整個新時期的文學發展態勢而言,經過了整個八十年代的黃金時期,文學似乎應該朝著更為深廣的方向發展。然而,九十年代商業化浪潮洶涌而至,沖擊并磨損了傳統文學中凸顯的精神貴族的質地,文學寫作和評論的精英觀念,也由此而進入了寂寞、沉思和徘徊。網絡文學正是在這樣的瓶頸期出現的,那些曾經被稱為神圣的文學、純粹的文學、精英的文學,如今正在面臨著被解構的危機,在這個過程中,不僅存在著市場經濟和商業化沖擊,而且隨著90年代以來,網絡在國內的普及,文學又面臨著新的挑戰,然而事實證明,這同時也是一次極佳的機遇——文學自身所展現出來的新的面貌正漸漸成型,正是依托于網絡的媒介,文學得以藉此進行一次由內而外的反思和重整,進而以嶄新的姿態,介入到新的時代精神和社會文化之中。
在整個網絡文學生態中,創作數量最多、傳播得最廣泛,同時也最受讀者歡迎的,無疑還是小說。這不僅體現在網絡小說的創作手法上,其往往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可讀性極強的故事情節取勝,能夠根據當代人的精神理想和現實追求,調整創作實踐和發展方向,使自身符合平民化和大眾化的審美要求;而且能夠通過滿足人們豐富多樣的閱讀期待視野,增強娛樂性——當然這并不是某種狹隘、庸俗甚至是媚俗的定義——在傳播途徑和吸引大眾方面顯示出了蓬勃的生命力。
1994年,中國加入了國際互聯網,網絡逐漸成為人們最主要的暢所欲言和休閑娛樂的空間,而其虛實相間、寬敞無邊和功能多樣的特性,甚至讓許多民眾沉湎其中,以此滿足自身現實的和精神的追求。在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動向,就是越來越多的網民以互聯網為平臺,創造出了一種新的文學書寫、發表和閱讀方式。1997年,鑒于在網絡上日益興盛的個體小說創作和閱讀熱潮,國內第一個以網站為依托的原創文學集約中心“榕樹下”應運而生,從一開始的頗受冷遇,到后來聲名日隆,十多年來,網絡文學創作由邊緣地位,逐漸占據了當代文學閱讀的中心和主流。從1998年起,網絡小說作為一個具有廣泛影響力和號召力的藝術創作門類,開始慢慢浮出水面,臺灣作者“痞子蔡”(蔡智恒)的網絡小說《第一次親密接觸》開始風靡海峽兩岸,而隨后邢育森的《活得像個人樣》同樣廣受好評,他還與寧財神、李尋歡等人組成了聞名的“三駕馬車”,此三人又與俞白眉、安妮寶貝等出色的網絡寫作者一道,被譽為網絡文學寫作的“五匹黑馬”;隨后,進入21世紀,隨著網絡在國內的進一步普及,以網絡為媒介的文學創作和文學閱讀也水漲船高,慕容雪村曾經一紙風行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再度掀起了網絡小說閱讀的高潮;進入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后期,完全商業化運營的文學網站如雨后春筍般出現,網絡文學的發展進入了快速、穩定的上升階段,此間涌現出來的優秀的網絡小說作品例如孫睿的《草樣年華》、蕭鼎的《誅仙》、玄雨的《小兵傳奇》等等,都展現出了精湛的構思才華、豐富的情感內涵和卓絕的藝術想象力,甚至連傳統的文學雜志也積極順應潮流,改換門庭,轉入網絡文學的刊載和出版,如2005年,《芳草》雜志改版為《芳草網絡文學選刊》,專門刊發網絡上優秀的文學作品。隨后,網絡小說更加高歌猛進,如木魚的《重慶空姐》、嬤嬤茶的《和校花同居的日子》,以及創造了銷售和閱讀奇跡的天下霸唱 (張牧野)的《鬼吹燈》,都在廣大網友甚至是傳統的文學讀者中,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不僅如此,谷未黃、周瑟瑟等人甚至還在網絡上發起了“中國網絡作家協會”,受到了眾多網絡寫作者的熱捧,網絡文學應該如何發展,是否應該經歷一個組織化的站隊形式,成為了人們討論的焦點。
總而言之,時代的變動以及文學內部的調整和文學自身的位移,給予了當下的網絡文學豐厚的生長土壤和廣闊的發展空間,不僅對傳統的文學樣式和文學生產機制構成了沖擊,更為重要的是,網絡文學為整個當代文學的發展進程,提供了諸多的可能性。
回過頭來說,針對傳統的文學圖書出版機制和審查制度而言,網絡上的寫作和發表其實更多地體現為自由的、無拘無束的,盡管在這個過程中,意識形態的規訓、壓制和沖擊仍然存在,但對于大多數情況而言,網絡寫作寬泛的自由度是毋庸置疑的。而這也是網絡小說寫作中最為復雜與難以把握的地方,同時也是網絡文學發展的困惑之所在:一方面,網絡小說以讀者為中心,以娛樂甚至是消費為旨歸的題材設置和情節安排,無疑是得到了廣大民眾的追捧,成為讀者網民茶余飯后的生活享受和日常談資,網絡小說向著通俗一路的發展趨勢,使得文學得以擴大自身的受眾和影響力,從而發揮出自身的優越性,也在自我更新和發展中尋求更多的言說和表達的突破口和可能性;但另一方面,由于依托于龐雜的網絡世界,有些作品的寫作也往往顯得隨意,精彩有余而內蘊缺失,甚至許多粗制濫造、重復拖沓的作品也充斥網絡,這顯得對整個網絡文學的生態存在著不良的影響。
不僅如此,值得重視的地方還在于,網絡這個平臺如何吸引更好的文學寫作者參與其中,這也是網絡文學發展的一大困惑,但如能處理得當,則將會是一大突破。誠然,網絡小說作品的水平參差不齊的問題比較突出,而依托于網絡的小說創作無法穩定和發展優秀的作者,也無法取得文學批評者的認同。這就引發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精英與主流文學評論界對網絡文學的復雜、曖昧的態度。由于無法吸引好的作者而導致質量的良莠有別,而話語權的失落則使得網絡文學難免受到主流文學話語的排斥和擠兌。況且,社會環境的蕪雜與網絡狀況的喧囂,使得網絡小說的自身定位和歷史性的確立延續變得飄忽不定,而對其評價的過程也將出于其不可避免的偶然性而顯得異常的漫長而無法確定,即便是像網絡小說這樣擁有大量讀者,占據了文學市場的半壁江山的文學類型,也仍然會遭受多樣性的拷問;不僅如此,時間的拷問也會帶來新的問題,伴隨著蜂擁而至的同類藝術產品及其自身的復制模型,也將使待經典化的產物存在著過快地湮沒在眾聲喧嘩的文化鬧市的危險。
由于網絡文學有著深厚的民間基礎,這使其能夠如野火般蔓延于人們的生活,并且客觀地形成與精英文學抗衡的姿態,在這個過程中,網絡小說如何立穩自身,以新的存在方式,給主流文學以新的沖擊,甚至提供新的啟示,從而新的生存姿態爭取更合理更寬裕的言說空間,成了當務之急。
在困惑和艱難的處境中,網絡小說如何重新審視自身的“敘事”過程,依托于網絡媒介,將涌動于內心的激情以及以讀者為中心的姿態,形成了新的敘述方式,便顯得尤為重要。因為對于網絡小說而言,敘事本事所寄寓的虛構與真實相互辯證的力量,增加了人生的廣度,使得原本蒼白枯燥甚至有些壓抑的都市生活情感和虛擬空間體驗,能夠生成一些多聲部的生命體驗,在飄渺的浮華和切實的精神壓力之間,形成某種堅固的硬質,并在個人生存與社會文化之中,生產出獨特的“意義”與“價值”。因此,對于網絡小說而言,專注于文本自身的敘事,可以使其突破自身的局限。由于敘事作為藝術最重要的表達方式,在價值稀缺的當代社會狀況中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言,“小說成為精神的最高綜合”,盡管對于網絡小說而言,這樣的精神綜合體并不是井然有序的,而往往是雜亂無章的,但是網絡文學同樣需要警惕的是在商業化的海洋中迷失方向,一味地追求新、奇、怪、暴、色等等,而滑入隨意、蕪雜而不知所蹤的寫作軌跡當中,相反,如果網絡小說的創作和閱讀能夠以敘事的追求為旨歸,試圖將蕪雜的意識、情感和思維進行某種形而上的范疇建立,那么就可以在種種界定的努力中,廓清的精神迷霧,從而讓敘事更加充滿神秘而又魅力無窮。
譬如當網絡小說隨時代變化而產生了的新特點,如職場、穿越和網游等類型的作品時,便受到了眾多網友讀者的歡迎。例如流行甚廣的《鬼吹燈》則在盜墓題材的基礎上,創造出了豐富多樣的色彩,神魔、驚險、怪誕等元素穿插其間,既擺脫了枯燥乏味的俗套,也不顯得重復拖沓,以其天馬行空的藝術想象力,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細膩獨到的人物個性心理描寫,創造出了一個閱讀和銷量的奇跡。而曾經在網絡上紅極一時的 《仙劍奇俠傳》,則是將靈怪、傳奇、神仙和妖術等等古代話本中經常出現的題材為主,展現出一個與人間世界異樣的一種新的生存樣態,在這個過程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那就是受眾廣泛的優秀的網絡小說作品的出現,其并不僅僅限于在網絡上實現點擊和閱讀奇跡,更為重要的是,那些深受網友喜愛的文學作品,也不愿意與傳統的紙媒出版相隔絕,甚至還出現了非常緊密的現象,而且將觸角伸及其他的傳播媒介,如電視、電影、漫畫和游戲等等,在彼此融合的過程中,形成新的產業鏈和消費點。
可以說,現代性社會的逐步建立和完善,使得網絡小說的發展盡管往往以大眾化、商業化和娛樂性為方向,但其寫作、傳播、閱讀與批評的過程,同樣難以擺脫意識形態的攪擾,這就使得即便是愉快輕松的文本形式的背后,依然流竄著意識形態通紅的火苗,在這個過程中,無形的掩蔽或者夸張將改變甚至更換網絡文學作品的生存方式,而后者與前者的對抗卻不是顯性的,而恰恰相反,這樣的帶有自由主義性質的,讓人消遣的文學寫作,如果從一個深層的政治文化因素而言,可以為意識形態的鉗制、偏執和壓迫,提供一種軟化劑或者解藥的作用。這便是寄寓在網絡小說的寫作、閱讀與消費過程中的復雜性,不僅如此,流行于網絡的敘事作品,同樣是通過對生命和心靈的詢問和理解,并且在對情感的觀照中使人取得無盡的快感,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有這樣的可能性,那就是實現其扭曲與塑造的意識形態目的。作為一種文化消費的重要形式,網絡小說同時也是一種欲望化的創作和接受過程,其表征的是當代社會的精神文化質地,毋庸置疑的是,網絡時代的到來對人們的觀賞娛樂模式以及思考認知模式產生了根本性的影響,網絡小說的流播則體現著人們在變化中的時代的精神位移和思想轉換。
因而,當代中國文學應當立足于自身內部,正視網絡小說的堅固的力量和新的可能性,吸納和融入新的敘事和書寫因素,進而通過一種強有力的文化敘事和精神傳播,形成經典化的藝術形式,以此黏合后現代社會狀況中的生命碎片和生活斷章,創造出當代歷史能夠擁有完整而可靠的意義的可能性,理應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寫作和研究應有的命題。
(作者系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