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飛
你離去后的第十年
◎賽飛
今年是你離去后的第十年。
不能相信,你離開我們已有十個年頭,感覺上,就像剛剛轉身。你獨自向左,我們集體向右;或者,你獨自向后,我們繼續向前走。
不敢相信,對你的懷念,延續到第十個年頭,依然新鮮溫熱。
往深處里想,可能個體的悲喜劇最大也是有限,身外的世界更為廣闊和重要。你的善意、正直、坦誠,所有健康美好的元素所傳達的意義,于我們,猶如來自天邊的一束陽光,大地盡頭的一枚綠葉。雖然,這光不一定直接照射到我們身上,這葉也不一定生長在自家的庭院里,但當我們望出去的時候,眼中就多了一份溫暖和希望。
夜晚的星星不能摘下當燈,然而有了星星的夜晚,光明猶在,黑暗淡去。
十年了,想起你的情形還是這樣,一陣心酸的感觸,一些快樂的片斷,還有你陽光大男孩的模樣始終不變。
對于你,應該是一棵樹的十年,無論葉枯葉榮,我們的回憶從未讓你變老,反而茁壯,日益根深枝繁。
對于我們,卻是一個人的十年。幾千次日月侵蝕,不獨是如花美眷,頑劣似我們也身心俱老。
生年不滿百,人生經不起十年來計算,你的突然消逝,顯示幻滅的同時,也使我在十年時間里慢慢學會愛惜,對人的愛惜。記得他們的好,如果能夠,只記他們的好。
自你離去后,一直努力活著,絕望的時候不放棄生命,平靜的日子里,不敢停滯。我所了解的其他朋友們,都活得很努力,看上去日子過得都比從前好。
遺憾的是十年過去了,始終不曾變得如你希望的那般強大,但所幸沒有你當年憂慮的那樣不堪一擊。
今年我又搬家了,幾天前的事。新舊之間相距不足百米,搬運工徒手將家什運走。站在頂樓望下去,如同螞蟻搬家。一路的浩浩蕩蕩,拖泥帶水,好不熱鬧有趣。
每次搬家,即使時間相隔很近,都會從櫥柜里整理出大量物品。不知不覺間,竟然積累了那么多。看著它們將客廳弄得嚴嚴實實,很希望心中擁有同樣多喜愛的人才好。
眾人的世界很大,少了你的身影,依舊擁擠。我的世界很小,你的離去,使一部分始終顯得空蕩蕩。十年時間里,沒有發現一個外貌與你相像的人,哪怕在影視里,給我一次意外的驚喜。單單遇見過一個有你幾分風采的人,不久前辭別他,心中不無眷戀,但至少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只要愿意,總能聽到消息。與你的一去不回相比,“斯人難再得,此世不重來”的無奈總難抹去。
當時沒有看過你的遺容,你的遺像,沒到過你的墓地。以后,忽略了全部有關你意外身亡的敘述。自從你活生生離開,所有關于你的記憶都是活生生的,不含死亡的氣息。你的離去,甚至使死亡變得溫暖——只要你在,那地方一定明亮,充滿喜悅。
自你離去后,讀到“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一句(它總是出現在悼亡詩文里),難以釋懷。多么可怕的讖語,在它面前,世界都會瓦解,人類黯然神傷。
常常想起你,不在那些陰沉、憂郁的日子,而是陽光燦爛、心平氣和的時刻,與世上的美好一同想起你。是這樣,我獨自端坐在家中,望著窗外的天空和云朵,望久了還會有飛鳥優雅掠過;或者一個人走在小區的甬道,觀賞兩側的花草樹木,看純真的幼兒蹣跚期間。你的名字忽然出現在腦海里,使我的視線短暫模糊。
有時,與家人共同懷念。多半是清閑自在的夜晚,有些是假日清晨,沒有任何預兆的輕輕提起你。就像這一次,初升的太陽照在窗簾上,黃亮的一大塊,有金屬的質感。聽上去外頭錚錚響,仿佛帶著金屬之聲。太陽正用金光之劍密密擊打我的窗簾。如果你在,很可能會用你有力的敲門聲代替春光熱情的呼喚,不容我們錯失良辰美景。
既然是朋友,平時靠得再近不會被灼傷,臨到惜別也不會被撕裂,只是天人永隔,還是不行。
在你生前,因為是你的朋友,我們這些本不相干的人都成了朋友。在你身后,因為無法終止對你的懷念,今天,十年來勞燕分飛的一行人相約在你墓地會面。
你安身在黃土嶺一帶山上最高的一排,要走過長長的臺階向左才能到達,那個年年為你掃墓的朋友帶大家魚貫而行。
墓園的臺階低矮密集,走也走不快,留下足夠的時間,供生者沉吟、顧盼、追憶,使往者此生的余音低徊不已。想象你當年人世間最后的旅程,一路躑躅不前,行行重行行。
十年同樣老盡墓園,蒼蒼然,不見一點生土色。墓地前的柏樹與野草綠得從容、寂寞,仿佛自古以來綠著。從這里往下看,春水注滿了腳下的山塘,麥苗沿著山坡鋪張,逼人的明亮與青翠,讓人從遠處也能感覺它們的鮮活。邊上,菜花白了頭,映山紅與桃花的嫵媚卻四處浮現。
相信世上不存在被春天遺忘的角落。年年春來,這片無言的世界,一般生機盎然,如同你的青春永駐。這就是存在,無容置疑的事實,我們平靜地接受,仿佛你在里面很自然,無非隔了一道門檻,一切仍舊與死亡無關。
此行帶來了美酒好煙,還有時果與鮮花。從這一點上看,大家的日子的確比從前好過。
該灑的灑下,該點的點起,該奉的奉上。醇美與芬芳,都是人間至味。最后送一大包冥幣。不是不能免俗,僅僅因為無能為力。這包東西拆開來,滾出來的是許多黃顏色元寶形紙牒,用墨端正寫著經文名稱。據說每一個折紋里都有十足的念功,不知是也不是。但它們燃著時,伴著小小的旋風,變成無數灰白色紙蝴蝶,在我們周圍翩然。似有若無的形質,正似快樂的靈魂輕舞飛揚。
然后說起你,不能不說起你。一個說有時喝了酒,眼前出現你的剪影——正在窗外引吭高歌。自后望之,取箕踞狀,使倆長頸啤酒瓶,擊瓶而和,一聲砰然一聲吼,唱《朋友干杯》。也不知那倆酒瓶到底碎了沒有。另一個卻說你的剪影留在雪地上。其時你們幫另一位朋友搬家具,不知為何選在了大雪天。扛到中途,你停下歇力,腳踏皚皚白雪地,一手叉腰,一手仙鶴晾翅似的展開扶物。紛紛亂雪中,平時嫌長的頭發與嫌熱解開的衣袂隨風翻飛,遺世獨立的背影,恍若西門吹雪……
高處不勝寒。
接下去就該陪你喝酒抽煙,我只飲清水。惠風和暢,三月芳菲,黃土嶺的春天寧靜之際,更顯清新、美麗。身在其中,倍覺人間萬般好風情。
你在他鄉還好嗎?
責任編輯⊙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