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當爹

◎陳敏

拒絕當爹

◎陳敏

亞果心底里一直有個想法：如果有可能，他一輩子不想當爹。

亞果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他爹對他的惡劣行為有可能遺傳給他，而他又有可能將自己的不良行為再遺傳給兒子。據說男人的毛病和缺點全是從父輩那里遺傳的。他想這些的時候，當爹的念頭瞬間一掃而光。

兩歲那年的一個冬夜，亞果有了記憶。爹和娘半夜吵架，主題是：把亞果送人。爹說這個孽障是哭死鬼托生的，整夜哭，讓他無法睡覺，影響他“干革命”。父親那會兒在工作隊里當頭，上級對他很賞識，準備提拔他。為不影響他的業績，他決定將孩子送人。娘不依，跟爹鬧，爹提著亞果的兩只腳，丟到了門外，說讓狼叼去省事。

門外的雪瘋了似地下，母親從被窩里爬出來，開門，在黑燈瞎火的雪地里摸，摸著時，亞果已經凍得不能再哭。當晚，爹和娘大打出手，爹一氣之下，連夜卷著鋪蓋進了城，住進了辦公室。爹說，他才不想讓這個狗崽子影響他的革命前程。

爹走后，亞果夜里哭鬧的毛病被嚴重的氣喘病所替代。病是爹一手整出來的，如同他整出了亞果，只需幾秒鐘就完成了，卻把漫長的痛苦留給了他們母子倆。亞果沒黑沒明地喘，聲音大得嚇人，像豹子吼，路都走不了。娘流著淚，背著亞果四處找偏方，什么癩蛤蟆包雞蛋、蝌蚪、糖雞屎、蝙蝠、枇杷葉炒冰糖吃了個遍，沒有任何效果。亞果在娘的背上度過了好幾年。

五歲那年，依然是個冬天。一大早，外面有人敲門，傳來不好的消息：亞果爹因公殉職了。屋里立即有了哭聲。亞果看著娘哭，也跟著哭。爹為革命操勞過度，心臟猝停，倒了下去。上級送他們母子200元安家費，說是撫恤金。

處理了爹的后事后，娘發現亞果的氣喘病不治自愈了。

娘偶爾給他說些童年片段，嘆息：這爺倆前世絕對是敵人！但娘說的遠沒有他記憶的那么清晰。他清晰的記憶給他一個暗示，那就是這輩子不想做爹。

他的這個想法不久就被兩個女人聯合起來封殺了。結婚兩年的妻子和母親在廚房里頭對頭的嘀咕了半小時后，他們的日子就發生了變化。妻子的肚子就有了動靜，身體像氣球，一天天膨脹。她臉色不再紅潤，嘔吐打嗝，出氣粗得像拉風箱，讓他無法忍受。

娘聞訊后千里迢迢趕來，大小活一起包攬，孫子的大名小名，猛猛、龍龍、虎虎取了一大堆。最后征得全家一致通過，定為虎虎。娘堅信，一準是個男孩兒。

果真是個男的。虎虎呱呱墜地，一點虎像都沒有，倒像只被扒了皮的猴子，越看越難看。老娘將虎虎送到他手上，他只摸了他一下，就以工作忙為由抽身離去。其實，從虎虎在他媽肚子里的那天起，亞果就對他很排斥：他自己還是個孩子，怎么能當別人的爸呢！盡管他已經二十九歲了。

他很久都不能接受自己“升級”這個現實。好在母親為他們打理一切，他什么心都不用操。當妻子上廁所，虎虎哭得歇斯底里時，他在網游中忙得不可開交；妻讓他去超市買尿不濕，他拎回一大堆嘉仕伯；他討厭虎虎晚上突然間發出的哭聲。為了不聽見兒子哭，他帶著耳機在電腦上邊聽歌邊玩游戲。

妻子雙手凍得通紅，偷偷流淚，羸弱的肩膀不停地抽動。

周末早上，母親提籃子出門買菜，他叼著一支煙在沙發上看球賽。臥室里傳來兒子的哭聲，妻子在洗手間喚他，讓他去給孩子換尿布。兒子出生幾個月了，他還是第一次給他換尿布。他硬著頭皮走進臥室：哭什么玩意哭呢？他一聲斷喝把虎虎頓時震住了，竟對他甜甜一笑，時間很短，可是，他的心中卻生出一股暖流。當他輕輕地撥弄著他的小手時，他竟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指頭，好半天不放開，小腳丫踢到他手上，他把它們碰在手里聞，聞到了一股他從未聞到的氣息。那氣息像一聲春雷，激活了他沉睡的心，他的煩躁和不安瞬間消失殆盡。他忍不住將他捧在手心，輕吻，從此愛不釋手……亞果主動承擔起照看孩子的任務。他將虎虎放到小床上，這天起，他才真正進入角色，愛上了這個蟲子一樣，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小家伙。

一個生命的誕生，往往會見證了一個男人角色的轉變。男人角色的轉換是需要一段過程的。他理解了父親當年對他的怨棄，并且原諒了父親把他扔到雪地里，給他身體帶來的致命的一擊。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