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文集《旅途》后記

肖 剛

人在旅途，家還很遙遠，我只是在夢里到達過那里。對我而言，沒有比夢再真實和溫暖的了。夢沒有距離，我在夢里行走從不會累。

從1985年發表第一首詩起，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發現自己一直在寫著同一首詩。《旅途》中的每一章節對應著人生每一階段真實的心靈之旅，當然它不全是歷時的，有時是共時的，比如我對世界和人生充滿疑惑、憤怒的同時，我也表達了對朋友、親人及事物的真摯熱愛。目光撫摸著這些長短不一的詩行，一條曲折艱險的道路浮現在腦海。一位畫家曾為我的《旅途》作畫，當他畫到旅途的“中途”時，旁邊觀望的我突然淚水奪眶而出：道路變得若隱若現，準確地說幾乎看不到路了，都是烏云和風暴，是激烈的戰斗，神性、魔性和人性在同時爭奪我的肉體和靈魂，而我必須做出正確或錯誤的抉擇，我必須向我的造物主攤牌。那是我人生旅途中最黑暗和迷惘的時期，但我最終還是堅持走向了良知、美善與真實，風暴漸漸退卻，烏云慢慢散去，道路變得寬敞，光明開始顯現。

歷經世事滄桑，我的世界觀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這種變化直接導致了生命和語言的根本轉變。在我的眼里，再沒有什么有機物、無機物的區分，再沒有無感覺無思想的生命存在，我再不會用力去蹬踹一塊哪怕是很丑陋的頑石。萬物皆有靈，一棵注定秋天要枯萎的小草，她也是無比艱難但又圓滿地走過了風霜雪雨的一生。我深愛著和我同樣深陷其中的人類，雖然這很痛苦，但我是其中的一分子。在我的雙腳還不能脫離這泥濘的大地之前，他們的苦難也是我的苦難，他們的哭泣就是我的哀歌，當然他們那太稀少因而無比珍貴的歡樂與無比渺茫的希望也同樣是我的；我不能真誠地善待他們就是對自己的強暴，當我決定遠離他們的時候我將先于他們遭到遺棄。一如上帝創造了宇宙及其中的萬物、用泥土創造了我們一樣，這些并不成熟的詩，她們是我以文字為材質創造的生命，也同樣是鮮活的生命，當焚燒或撕毀她們時，她們也會哭泣和哀號。

現在我把《旅途》這首長詩整理好了，它不再歸我個人所有，它是它自己了。我把它們引領到白紙蓋好的房子里，簡陋但也是個家。它們將在這里生活和交談，只是我們隔著一個世界看不見、聽不到，就像我們不能窺視地獄和天堂。有一天這些紙會變黃、變薄、變輕，這些字跡會褪色、變淡直到隱去或再一次“焚書坑儒”一把火燒掉，那是它們自然的一生或注定坎坷多蹇的命運，我所能做到的就是盡最大的力量把它們保留下來，并把它們送給那些或許會更長久地珍惜它們的人；與此同時，我人生的創作也一點不精彩地結束了。

我不想成為著作等身的名家，我一直在逃避寫作。寫作的過程很像傳說中祭紅瓷的燒制過程，少女的血肉之軀在熊熊的爐火中消失，一件精美絕倫的器皿得以完成，在這種生命的轉化過程中，能量是不滅的，她升華、復活為更高一等的生命，一種再也不會消失的“血紅”顏色，她的精魂活在其中，并且獲得了生命的永恒！2005年我創作《大海》的時候，真切地體驗到創造中的這種犧牲：近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幾乎不能睡覺、很少進食，澡也不洗，就是寫啊寫，不能停止！生命就像一只被點燃了的蠟燭，直到2005年9月中旬，我完成了這首近六百行的長詩之后，才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但頭發幾乎花白了大半。

我不想再說什么了，這一輩子說了太多的話。

我越來越熱愛沉默。沉默不是金，是鉆石。

和心相比，宇宙太小了；和心相比，語言根本不能抵達真實。

大道無形，大愛無聲，真經無字。

旅途是有終點的，但不是每個人都能走到盡頭。

現在我休息了，我有了茶和壺，我有了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