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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與海的對話
——詩海游蹤·之六
/[云南]飛 白
詩人寫的是他們感到有意義的事物和題材。
山與海同為自然界的偉大景觀,都能夠觸動詩人的靈感,但引人注目的是:在山與海之間,中國詩人和西方詩人有不同的選擇取向,中國詩人愛詠山,西方詩人愛詠海。可見中國詩人和西方詩人從自然界感受到的是不同的意義。
不論在中國或西方,詠山詠海的詩都不成比例,而呈一邊倒的姿態,二者的比例恐怕要大于99:1。
是中國沒有海,歐洲沒有山嗎?不是。歐洲有波羅的海、北海、地中海、黑海,外接大西洋;中國也有渤海、黃海、東海、南海,外接太平洋。中國有以昆侖山脈為主干的山系,昆侖橫亙于中心;歐洲也有以阿爾卑斯山脈為主干的山系,阿爾卑斯橫亙于中心。但中國歷代詠山的名詩不計其數,詠海的名詩卻似乎只有曹操的一首《觀滄海》,他寫滄海上洪波涌起,尤其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的描寫氣勢雄渾,展現了作者博大的胸襟,但除了描寫滄海之大,他沒有再作發揮,觀過海之后就回去了。次于這首的,也許要數祖珽的《望海》:“登高臨巨壑,不知千萬里”,也是描寫滄海之大。中國著名詩人也有零星的詠海詩句,如李賀的“一泓海水杯中瀉”,李商隱的“一杯春露冷如冰”,都說反話,極言滄海之小,以小見大,發人深思。
不論滄海是大是小,中國詩人對出海去探索的興趣不大。漢高祖劉邦說:“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他只統治四海之內,對海外沒有野心。中國人走到海角就算天涯,到此止步,也不再想去探索海角之外。中國人說的“海外奇談”,指的大抵就是無稽之談。白居易講述“忽聞海上有仙山”時,接著馬上說明:“山在虛無縹緲間”,屬于虛擬世界。王維為送日本友人晁衡(阿倍仲麻呂)回國而賦詩,當然知道日本國的存在,但寫的卻是“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滄海無窮大,不可能到達盡頭,哪里知道海以東是什么?
中國還有木華等人做過海賦,但不為人熟知。賦重在鋪敘,與重在言志抒情的詩不同。在中國作者看來,大海浩淼,是適于鋪敘的對象,而似乎并不太適于言志、抒情。
葡萄牙最著名的詩人卡蒙斯(1524?—1580)曾浪跡海外近二十年,沿著葡萄牙航海家達伽瑪的路線遍歷了非洲、印度、澳門、馬六甲,后來他把達伽瑪的航海事跡神話化,寫成了近一萬行的民族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現在葡萄牙的羅卡角(這是歐洲最西端的“天涯海角”)紀念碑上,就刻著卡蒙斯詩中的名句:“陸止于此,海始于斯。”這個葡萄牙人與中國人不同,他走到海角不算天涯,反而把海角看做他的起點,探索天涯的宏大計劃就從這里開始。這里有開闊的胸懷,但擴張主義也蘊含其中。中國也有偉大的航海家,鄭和下西洋早于達伽瑪東來印度近一個世紀,航海成就絕不次于達伽瑪,航海技術和船隊規模遠遠超過后者,而且傳達的純粹是文明與和平的信息,毫無擴張野心。可惜沒有詩人為他的出海探索賦詩,更不要說寫成民族史詩了。
附帶提一下,起源更早的《山海經》里不但有“山經”還有“海經”,但“海經”里除籠統提到“甌居海中”,“閩在海中”,“蓬萊山在海中”之外,講的都是奇民怪獸,不是具體講海。《山海經》的性質大抵是巫書神話,固然有人認為其中的海外奇談表明中國人早已到過美洲,但這還需求證。
我們知道中國詩人歷來愛詠山水,不限于山,“山”“水”二字常常并提。《論語》云:“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民間則有“游山玩水”之說。但我們所說的水指的是“山川”的水,“高山流水”、“山靈水秀”的水,一般與山相連,有山必有水。山川流到溪里、河里、江里,或匯集成湖,所以我們說行走江湖,但是從來不說行走大海。只要看看中國的山水畫,就知道中國詩人心目中山水的姿容和境界了。中國詩和畫里的水是清秀的,也是閑的,如“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我自無心水自閑”,不是西方詩和畫里習見的洶涌澎湃的海。中國人的審美偏重靜態,不喜歡大海的動蕩不安。
從地理觀點看,如上所述,并不是中國沒有海歐洲沒有山,都有,不過多少比例的確不同,所以認真考究起來,地理條件對民族的審美是有影響的。雖然中國的海岸線很長,但歐洲的更長,中國和歐洲陸地面積差不多,海岸線則是18,000公里與38,000公里之比,相差一倍以上。若論中國的山,更是比歐洲多得多,歐洲多平原,而中國山地占全國面積的69%。歐洲最高峰在歐亞邊陲的高加索山脈中,高5600多米,橫亙中部的阿爾卑斯山脈最高峰勃朗峰高4800米;中國最高峰珠峰高8800多米,橫亙中部的昆侖山脈中也有多座7000米以上高峰,一直到四川大雪山中高7500多米的貢嘎山。要論地勢平均高度,相差就更懸殊了,中國為2800米,歐洲為300米,中國比歐洲高9倍多。
中國的地理環境有點四面封閉:西面是高原,東面是太平洋,從前外人不易進來,自己也不想出去。安居中土,自給自足,靠家族務農,靠天吃飯。中國人崇拜天,從種田的平原上四面望去,惟有山接近天,所以中國人也敬仰山,感到“高山仰止”。再者,中國人是非常愛自然、崇尚自然的,但崇尚的是大陸的自然,眼光基本上只及于四海之內。而由于中國的平地全都開墾了,只有山里還保持著自然環境(說的是在20世紀砍伐森林之前),于是愛自然的詩人也就愛到山里去,一到山里就感到自在,可以泉石笑傲,漁樵隱逸;何況中國的山里還有寺,有觀,有禪,有仙。
至于歐洲呢,其實是歐亞大陸西部的一個大半島,三面環海,其文化發源地希臘則是個小半島,也是三面環海,還有許多希臘城邦分布在小亞細亞沿海和島嶼上,與希臘半島要靠海上來往。希臘人自古就愛向海外開拓冒險,借以謀生,練出了一副個人英雄主義的性格,荷馬史詩描寫的航海英雄奧德修斯(又名尤利西斯)就是歐洲人的典范。歐洲的英國、愛爾蘭、冰島等是海島國家,西班牙、葡萄牙、挪威、瑞典、意大利、丹麥則是半島,出門見海,所以心與海貼得很緊。
西方的詠海詩不計其數,例如馬拉美的《海風》、洛爾迦的《海水謠》等詩。習習海風對西方詩人是不可阻擋的召喚。中國人對海風就沒有那么大的興趣,倒是對山風,以及由“山”和“風”二字組成的“嵐”更為鐘情(當然“嵐”的所指不是山風,而是山中飄浮的霧氣)。
西方詠海詩中名作也很豐富。如柯勒律治作有海上傳奇《苦舟子詠》,席勒有英雄謠曲《潛水者》,普希金有著名抒懷詩《致大海》,蘭波有出神入化的《醉舟》,等等,大都有英雄情懷和浪跡天涯的向往。這里讓我們先讀兩首短詩以見一斑,看看西方詩中典型的戀海情結。
講西方詠海詩,不能不提憤世嫉俗的摩羅詩人拜倫,下面譯的是拜倫的許多詠海詩章中的一節。
與中國詩人偶爾寫的“觀海”、“望海”詩不同,西方詩人的詠海詩不是處于岸上審美的詩,而是投身于海浪之中搏擊的詩。對于浪漫主義詩人而言,把自己的命運投入狂風巨浪,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幸福,讀他們的詩,不難感受到迸涌其中的那種“摩羅詩力”:
又出海了!又一次出海航行!/像駿馬認出了騎手,海濤/馱著我歡蹦亂跳!歡迎的濤聲!/不論帶我向何方,但愿它快跑!/盡管繃緊的桅桿如蘆葦飄搖,/盡管撕裂的帆布在風中拍打,/我無退路,我恰似一株野草/從巖上刮下落入了大海浪花,/隨著橫掃的狂風巨浪駛向天涯。
([英] 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3章第2節,飛白譯)
再看一首萊蒙托夫的《帆》。萊蒙托夫生在浪漫主義高潮年代,偏又遭遇沙皇政府的高壓統治,他詩中吐露的是對當代的蔑視,對風暴的期待,對干預生活的渴望,和對無用武之地的苦悶。作者追隨拜倫,化身為茫茫霧海中的一葉孤帆,焦慮地呼喚那遲遲不來的風暴,喊出了“唯有風暴中才有安詳”的心聲:
在大海的蒙蒙青霧中/一葉孤帆閃著白光……/他在遠方尋求什么?/他把什么遺棄在故鄉?……
風聲急急,浪花涌起,/桅桿彎著腰聲聲喘息……/啊,——他既不是尋求幸福,/也不是在把幸福逃避!
帆下,水流比藍天清亮,/帆上,一線金色的陽光……/而叛逆的帆呼喚著風暴,/仿佛唯有風暴中才有安詳!
([俄] 萊蒙托夫:《帆》,飛白譯)
與中國詩中罕見詠海詩一樣,西方詩人中詠山的也相當難找。華茲華斯算一個,他吟詠他隱居的湖區風光,有一首詩寫到過當地的艾爾弗林山。海涅是一個既寫山又寫海的詩人,他有長篇《哈爾茨山游記》,從標題看,似乎應該全面寫山,其實其中只有寥寥幾句寫“我要登山去,那里有參天的樅樹,有自由的風”,而真正寫山景的只有一行詩:“許多山峰在霧海里蕩漾”,這看起來倒很像黃山景色,可惜僅寫了區區一行。而他的《北海》組詩卻洋洋灑灑一千余行,全方位地歌頌了北海的各種面貌,如黃昏、日落、黑夜、平靜、風暴、海難等等,從寫景到抒情,從自然到神話,無所不備,其豐富性與他寫山相比可謂是1000:1。好像是寫山時詩筆干澀,而遇到海閘門就打開了,詩人的情感就滔滔奔涌了。
常與山打交道的有一個美國詩人弗羅斯特,他有一首詩,題目就叫作《山》。詩中說,詩人(或speaker即講述人)在大山下遇到一個本地人,交談之下,得知他在此地住了一輩子了,但一輩子沒有爬過這座山。這位山民和愚公相像,嫌山呆在那里礙事:“那玩意兒太占地方。”山民回答詩人的詢問,大意是說:“我一輩子圍著山腳打轉,一直也想上山看看,但真要去爬它,倒覺得沒什么意思。假如既不是牛群到了時候沒回家,也不是提著獵槍去追蹤一頭流竄的黑熊,為爬山而爬山豈不是不切實際?”當然,弗羅斯特把此事寫出來,有啟發人們反思的用意,但這也確實證明了山在中國人看來很有意思,在西方人看來卻沒什么意思。不錯,現代西方人已學會了爬山,但或是為攀登,或是為滑雪,總之是為體育,而不是為文學,不是為精神追求,不是為“高山仰止”。有“高山仰止”感覺的只有一個龐德,他因二次世界大戰中支持了法西斯意大利,戰后被囚在“訓練營”時寫作長篇巨制的《詩章》,抒發了心儀孔子、仰望泰山的心聲。
據我所知,聶魯達的長詩《瑪丘畢丘的群山》要算西方寫山頌山的特例,這是一部有史詩氣魄的頌歌。瑪丘畢丘在安第斯山脈間秘魯境內,是印加帝國的著名文化遺跡,聶魯達試圖在這里尋找拉丁美洲之根,尋訪那“傲然矗立的、似乎是我所歸屬的、被遺棄了的世界”,尋訪美洲自己的歷史:
跟我一起攀登吧,美洲的愛!
跟我一起親吻隱秘無言的巖石。
大家知道,印加帝國是印第安人所建,而印第安人是從亞洲越過白令海峽去美洲的,不屬于西方傳統。
詠山詩的寶庫當然是在中國詩中。中國詠山的名詩不計其數,每個讀者都能說出許多耳熟能詳的詠山名句來,諸如“悠然見南山”、“歸臥南山陲”、“深山何處鐘”、“遠上寒山石徑斜”、“只緣身在此山中”等等,所以我本來幾乎都用不著再引。但為了作形象化的比較,我們還是在這里引幾首有代表性的名家名作: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王 維:《山居秋暝》)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李 白:《獨坐敬亭山》)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望岳》)
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處。
(賈島:《訪隱者不遇》)
山和海既然都是偉大的自然景觀,詠山和詠海本來完全屬于“同類項”,但對照一下中國詠山詩和西方詠海詩,就會發現二者文化內涵和藝術風格的差異和對立要遠遠大于其共性,而呈現為一場山與海的對話。中國詩人寫山是靜態的,平衡的,西方詩人寫海是動態的,打破平衡的。中國詩人寫山,心態是內向的,是向內心回歸的;西方詩人寫海,心態是外向的,是向遠方開拓的。中國詩人寫山,象征的是和諧,西方詩人寫海,象征的是抗爭。中國詩在自然中見到人格和倫理,西方詩在自然中見到神秘而巨大的力量。中國詩人愛山,感受的是山對人的吸納,人與山的認同;西方詩人愛海,感受的是海對人的挑戰,人與海的較量。
我們以上引的幾首中國詩風格并不一樣,如李白寫的山和作者一樣透著清高傲岸之氣,詩人說唯自己與山超凡脫俗,相敬相愛,“相看兩不厭”,其他人在他倆面前都相形見絀;杜甫的“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與此異曲同工,但又飽含著“仁者樂山”的氣魄和胸懷;而王維和賈島寫山充滿禪意,詩人以隱逸的品格融入其中,人與自然渾然一體。儒家在山中看到德,道家在山中看到仙,佛家在山中看到禪,但哪怕風格有所不同,中國詠山詩也有共同的審美取向,而與西方詩有別:中國詩人詠山時傾向于主客體和諧的關系,在移情作用的審美觀照中,主體不是和對象對立,仿佛也不是面對對象在觀察,而是人與山契合認同,在精神上融匯無間,甚至達到一種山即是人、人即是山,物我兩忘的境界。
西方詩人的詠海詩,固然也有移情和認同,也有人與海相敬相愛的胸懷,但其根本特色卻在于人與海的主客體對立關系。在西方詠海詩中,人與海永遠是斗爭的敵手,永遠是對立面。他們的相敬相愛不是出于和諧,而是出于敵手之間的相互尊重:人與海雙方都是強者,盡管海比人更強,但人也不甘示弱,積極迎接海的挑戰。這種人與自然對立的情形,在中國山水詩中是看不到的,而且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中國詠山詩有悠久的文化傳統,西方詠海詩也有其悠久的歷史淵源。因為對我們而言西方文學是“他者”,是我們不熟悉的,因此本文對西方詠海詩稍作側重介紹。
沿著西方詩的歷史畫廊回溯,可以看到在史詩時代,荷馬就開創了西方詠海詩的傳統。在《奧德賽》中,海總是代表著神意與人為敵。所謂神意,實際上反映了在航海技術落后的時代,古希臘人面對海洋這不可抗自然力時身受的巨大威脅。此后西方的航海史詩,從古希臘《阿爾戈號英雄紀》到卡蒙斯《盧濟塔尼亞人之歌》,無不以《奧德賽》為樣板。這里我們舉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為例,這部古羅馬史詩忠實繼承和發展了荷馬傳統。下面節錄海對人嚴酷挑戰的著名片斷,這代表著海在西方文學中的經典形象:
(風神埃俄路斯)掉轉矛頭向空心山/側面扎去,只見各路風像排著隊似的/從破口沖出,像龍卷似的卷過地面/又撲向大海,把它從最深的海底掀起——/東風、南風一齊出動,還有挾帶著暴雨的/亞非利加風,把滔天巨浪卷向海岸,/緊接著是人們的喊叫,纜索的吱嘎。/轉眼間烏云遮沒了特洛伊人眼前的/天空和白晝;一片黑夜把大海蓋嚴。/雷聲響徹兩極,天穹閃著稠密的電火,/一切跡象都威脅著人們:死到臨頭!……
([古羅馬]維吉爾:《埃涅阿斯紀》(片斷),飛白譯)
代表神意對人威脅壓迫的海意象,和奧德修斯(尤利西斯)代表的堅毅航海者意象作為矛盾的雙方,在西方具有原型的意義。史詩英雄奧德修斯是航海者的祖師爺,具有足智多謀、百折不撓的品格。盡管如此,在史詩時代,海代表著神意對人壓迫,對人挑戰,而英雄也唯有依靠神力佑護,才能堅持抗爭,克服困難。但隨著人文主義的興起,西方詠海詩就不再依賴神力,而以人為本來應對海的挑戰了,航海者意象的象征意義也因而進一步發展豐富,加強了開拓、進取、叛逆、探索、求知的內涵。19世紀英國詩人丁尼生塑造的尤利西斯就呈現了這樣的面貌。丁尼生沿著但丁的思路,闡釋說:在海上漂泊十年,經歷千難萬險,終于回到自己的小國伊大嘉后,作為水手原型的尤利西斯不滿于當一個國君過無所作為的安逸生活,決心重新出海去漂泊和探索,這第二次出海,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已經變成這樣一個名字,/我如饑似渴地漂泊不止……/我自己是我全部經歷的一部分;/而全部經驗,也只是一座拱門,/尚未經歷的世界在門外閃光,/而隨著我一步一步的前進,/它的邊界也不斷向后退讓。/礁石上的燈標開始閃光了,/長晝將盡,月亮緩緩攀登,/大海用無數音響在周圍呻喚。/來呀,朋友們,探尋更新的世界/現在尚未為時過晚。開船吧!/坐成排,劃破這喧嘩的海浪,/我決心駛向太陽沉沒的彼方,/超越西方星斗的浴場,至死/方止。
([英] 丁尼生:《尤利西斯》(節選),飛白譯)
眾所周知,為了尋找通往東方的新航路,歐洲人于15世紀開始一撥撥的海外探險,這導致了地理大發現和大規模的殖民主義。從美洲原著民的角度看,哥倫布“發現”美洲帶來的是災難。但哲學家、詩人尼采在這里寫的是另一個主題,“新的”哥倫布借哥倫布航海的意象抒懷,表現的是與傳統價值觀念徹底決裂誓不返航的意志(詩中提到的熱那亞是哥倫布的家鄉):
最陌生的,于我最貴重!/對于我,熱那亞已沉入海底。/心要冷靜!手握舵輪!/前方是大海,何處是陸地?
讓我們站穩腳跟,堅持住!/我們絕不能再回頭!/看,唯一的死亡、榮譽和幸福/正在遠方向我們招手!
([德]尼采:《新的哥倫布》(節選),飛白譯)
也有詩人愿意寫得稍微輕松一點,例如下面這首出自現代詩人筆下的《海戀》,它充分表現了挑戰風浪向往自由的戀海情結。此詩寓意廣闊,由于詩中航海主題和人生主題結合為一,所以你既可以把它讀得比較輕松,也仍然可以把它讀得比較沉重——若從人生角度去讀它,那么“在當班勞累后好好睡一覺沉入甜美的夢鄉”,意味的就是勞累一生之后的死亡。加以在原文中,作者大量運用alliteration即輔音頭韻,采用加長的七音步詩行和富于變化的節奏,生動地模擬了海浪的拍擊起伏和帆船的搖蕩顛簸,這都是使得此詩大受歡迎的原因。
順便說明一下,原題Sea Fever中的fever本是“發燒”、“熱病”的意思,比“戀”字表達的情緒要更為躁動而強烈,我譯為“戀”可能多少有點不到位。問題是若譯為“海熱”、“海熱病”或“海發燒”,則不好理解,甚至有點不知所云。除非是稍微引申一下,成為“航海熱”或“航海發燒友”,才能達意,但這樣一來又失卻了文學性——品味一下便知:“航海熱”的措辭是新聞性的,“航海發燒友”則成搞笑性的了,可見譯事之難。所以我終于譯作了抒情性的“海戀”。
依靠現代航海技術,海對人的挑戰已不像古代那么嚴酷,所以作者如今能寫得比較輕松,而更多地強調航海的歡樂。但傳統的“人/海”關系不會改變,水手的歡樂歸根結底是迎接挑戰的歡樂。即便是對于梅斯菲爾德這類航海“發燒友”,出海仍然是一場投入全身心的戰斗:真正的水手盼望的就是風起云涌、浪花飛濺、風如刀割,盼望的就是滾滾海潮發出“野性的召喚”: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駛向寂寥的海天之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顆導航的星和一艘帆船,/還有舵輪的抗力和海風的歌和白帆的搖蕩,/還有海面上灰蒙蒙的霧氣和灰蒙蒙的晨光。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因為這滾滾海潮的召喚/是野性的召喚是清晰的召喚是如此不可阻攔;/我什么都不要只盼著那起風的日子白云飛揚,/還有浪花噴涌海沫飛濺海鷗的叫聲清亮。
我一定要再次出海過吉普賽人的流浪生活,/走那海鷗的路走那鯨的路迎面風如刀割;/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個歡樂旅伴講講異域風光,/在當班勞累后好好睡一覺沉入甜美的夢鄉。
([英] 梅斯菲爾德:《海戀》,飛白譯)
通過東西方詩歌的代表作可以看到,這場山與海的對話不僅反映出東西方審美觀的不同,同時也反映出東西方自然觀的不同。東方人將自然人文化、倫理化,西方人則將自然對象化、客體化。這里還應當提一句:西方詩人對自然的客體化態度,并不因選擇寫海或寫山而有所改變。弗羅斯特老年住在新罕布什爾州的白山山區時,寫過不少以山區為背景的詩,雖然恐怕難以歸入“詠山詩”一類(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他會寫王維式的空山新雨、深林明月)。我訪問過他卜居的地方,那里人煙稀少、風景優美、環境幽靜,是個值得羨慕的隱居之地。但是讀一讀弗羅斯特的山區詩可能會出乎大家的意料,因為其中表現的全是(或至少是帶有)山林間的神秘恐怖,其主題往往令中國讀者覺得匪夷所思。例如窗外那棵松樹,黑黝黝的,夜夜伸出枝枝椏椏的手,摸索著企圖打開人家臥室的窗閂;又如山民的妻子一天進林去,沒有回答丈夫的呼喚而突然隱進了蕨叢,從此就永遠消失無蹤……有趣的是,中國詩人寫山林寫得那么多,但哪怕是隱居獨處,哪怕是空山不見人,卻從來沒有一棵松樹威脅過山間隱士,從來沒有一個中國詩人感到過神秘恐怖。中國詩、中國畫中山的形象多奇拔險峻,但哪怕是“天姥連天向天橫”,哪怕是“噫吁嚱危乎高哉”,也不會使人驚恐,依然是吸納的而不是逼迫的,險峻的山更有仙氣,山上更可能有仙人,所以依然是可居而宜人的。
我并不是說弗羅斯特感到神秘恐怖有什么不對。中國詩人與自然保持和諧融通,弗羅斯特對自然抱有敬畏之心,都可以說是對科學主義、工具理性的一種抵制,對人類“戰勝自然”傲慢野心的一種抵制。針對近代人借科學之力的狂妄自滿,弗羅斯特借此警告說這樣是危險的,自然對人永遠會保持著它的神秘,人對自然永遠應該抱有敬畏之心,永遠應該謙虛謹慎。尤其是在當今之世。
那么,最后就讓我們欣賞他的一首奇特的詠海詩《在太平洋邊》。這是一首預言詩,預言大海有一天必將攻擊陸地,陷人類于滅頂之災。不過要說奇特也并不奇特,弗羅斯特繼承的本是荷馬、維吉爾的傳統。
為了喚起人們的警覺,弗羅斯特把海洋形象擬人化,賦予他憤怒的情感和謀劃報復的居心,這就是詩中的海洋形象令人驚恐的原因。詩人告訴我們:這一回,水真的“憤怒”了,水想對陸“做點什么事”,這不是對陸發動一般性的攻擊,而是要比傳說中的大洪水來勢更猛,要“刷新水對陸攻擊的歷史”。面對水這種史無前例的攻擊,海岸發怵了,想靠背后的懸崖撐腰,懸崖也害怕了,想靠背后的大陸支持,但是就連整個大陸也頂不住了,世界的黑夜即將到來。弗羅斯特在八十多年前就預感到了未來的環境危機:這將不是短暫的一夜的災難,“而是一個時代變黑!”
弗羅斯特發出的是嚴重警告,但詩歌語言又貴在含蓄,所以他有些話說得重,有些話又說得輕(故意來兩句輕描淡寫),在一輕一重之間引發人們的深思。例如說,大江潰決的情景我們是可以想見的,如果是“大洋潰決”,比大江潰決當然恐怖萬倍,弗羅斯特卻說,還不止此,將來“會有超過大洋潰決的事發生”,此言極重。可是他換句話又說:海僅僅是“想對海岸做點什么事”,此言極輕。但極輕中就含有極重。又如他說危機已在進逼,結果將不是短期的災難,“而是一個時代變黑!” 此言極重。可是面對自然的憤怒,他又輕描淡寫地說:人類“或許該有準備?”此言又似乎極輕。為什么要用這種口氣呢?因為現代詩人已失去了“先知”職能,他沒有指示人們去做準備的權力。人類是否“或許該有準備”全憑自己覺悟。于是詩人就只能打上一個問號了。
根據《舊約·創世紀》,在創世之初,上帝說的第一句話是“要有光”,于是世上就有了光。弗羅斯特據此推斷,當世界的劇目演完,劇終幕落之際,上帝說的最后一句話應當是“熄燈”。但如今的問題卻是:遠沒到世界末日來臨,沒等上帝說最后的那句“熄燈”,人類可能就要把世界環境弄壞,從而也把生物和自身毀滅了。
話題似乎已經稍稍超出了文學,不過生態文學也是文學,是當今文學的重要部分。
弗羅斯特詩中描繪的景況,在近年來頻發的自然災害中,特別是在2004年印度洋大海嘯中已經部分應驗,初露端倪。2004年這場災難我們記憶猶新:印尼西部亞齊的地震引發海嘯,海嘯橫掃整個印度洋,所到之處對陸地發動攻擊,所向披靡,造成二十九萬人死亡。弗羅斯特的預言似乎正在變成現實。但愿人類能有所覺悟,讓詩末兩行的預言不要提早實現:
裂開的水發出帶霧的巨響,/一排巨浪高過一排巨浪,/它們想對海岸做點什么事,/好刷新水對陸攻擊的歷史。/空中的烏云毛毿毿,黑壓壓,/像在閃閃眼光中吹來的鬈發。/你說不準,但看來似乎是:/海岸在慶幸背后有懸崖支持,/懸崖則慶幸還背靠著大陸;/似乎黑夜進逼,有兇險意圖,/不僅是一夜,而是一個時代變黑!/面對如此憤怒,或許該有準備?/會有超過大洋潰決的事發生,/沒等上帝說最后的那句“熄燈”。
([美] 弗羅斯特:《有一日在太平洋邊》,飛白譯)
作 者:飛白,本名汪飛白,云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有《詩海世界詩歌史綱》《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馬雅可夫斯基詩選》《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詩選》等著譯十七卷。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