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李安全
仇恨的背后是控訴,是批判
——巴一小說《復仇》之命意探幽
/[重慶]李安全
巴一的中篇小說《旋轉的火光》發表在2003年第1期《紅巖》頭條;2004年第1期《中華文學選刊》頭條轉載;2004年《小說月報》轉載;《新安晚報》《潁州晚報》2004年5月-7月連載。《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小說評論》《作品與爭鳴》等報刊均對此小說發表了文學評論,后收入作品集《故鄉在晚風中》。作家巴一堅持要將“旋轉的火光”改名為“復仇”,我想,其中一定會有重要的原因。比如,在文本之中,有多處在字面上就是“照應”了復仇的。而且,小說所寫的故事也就是于天成、于天良二十年后星夜兼程奔赴故鄉“復仇”。但是,我們把小說讀完,一直讀完最后一行文字,“……在燃燒的火焰里,恩重如山的父母和他們的音容笑貌,再一次向天成天良兄弟倆走來……”就不得不做更深入的思考:作家所主張的“復仇”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或者說,小說中的天成天良兄弟到底要向誰復仇呢?要到哪里去復仇?將怎樣復仇?
自然,首先就是要向于慶復仇。是于慶奸污了天成的母親,是于慶打死了天成的父親于自海,是于慶毒死了天成家里的兩頭豬,因此也就殺人不見血地“殺”了天成的母親。一句話,正是于慶害得天成一家家破人亡。所以,天成的第一大仇家就是于慶。所以,天成二十年里念念不忘自己的仇人,天大的仇人,就是于慶。所以,二十年后,天成要馬不停蹄地回到故鄉“于圍子村”去“報仇”,首先就是要找于慶報仇。
如果就是這樣一個“復仇故事”,那這篇小說頂多也只能成為《故事會》里的篇目,和“地攤文學”幾乎是一個檔次。但是,“絕不寫地攤文學”的巴一不可能是這樣的“簡單”,這樣的“膚淺”。所以,用心的讀者就會發現,除了這樣的“仇人”之外,似乎還有一個隱形的“仇人”,那就是“做官的”。小說開篇用了近五千字的篇幅來寫于天成在廣州羊城酒店接待從故鄉穎城縣來的馬縣長一行的場景。于天成斷定,這馬縣長一行,如果不是騙子,那就是來請他于天成回家鄉“投資”的。就在牛副縣長說明了請“于總能不能投點資或在家鄉辦個廠什么的”來意之后,天成非常闊綽,一口許諾要在故鄉投資三千萬辦一個中藥廠。可是,這不過是一個“玩笑”。為什么會是一個“玩笑”呢?試想一想,這馬縣長一行到底是什么樣的“官”呢?“我們老家至今仍然貧困,而這幫人在廣州吃喝玩樂住酒店,花費的是誰的錢?”天成明白,他們花費的是老百姓的血汗錢。“你以為他馬縣長是我的恩人啊?”肯定不是“恩人”。不是“恩人”是什么?是“仇人”。所以,他從骨子里厭恨這些“官”。說到這里,或許我們就不會忽視小說中的一個“細節”,那就是馬縣長問于天成的父母的那一個“細節”:
“于總許多年都沒回老家了吧?”馬縣長見于天成默不作聲,話鋒又轉向了他:“于總,你老家還有什么人啊?父母都在哪里呢?”
馬縣長無意中的這一句問候,卻宛如一把尖刀剜進了于天成的心窩里。頃刻間,于天成的心口汩汩地流淌著鮮血。是啊,我的父母現在在哪里呢?如果父母真的在天有靈的話,此時,于天成肯定會大聲地呼喊著:“爹,娘,咱們的縣長來看你們二老來了!爹,娘,你們在哪里呢?”
于天成的面部剎那間痙攣著,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
二十年,并不是“彈指一揮間”,而是非常漫長的,中國也經歷了改革開放,可以說是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乎是“換了人間”,可是,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這么多的“官”,誰也沒有為他的父母親“平反昭雪”,誰也沒有來追究那一樁離奇的強奸案,駭人聽聞的“斗毆”案,令人發指的“投毒案”。就是“今天”這些“馬縣長”、“牛副縣長”之類的“官”來找于天成,根本的目的也是要“招商引資”,為了“錢”,哪里有一點“公仆心”呢?所以,“于天成的面部剎那間痙攣著,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所以,天成要拿馬縣長一行來開涮,要給他們一個美好的“玩笑”。其實,這“玩笑”本身就是深刻的嘲諷,就是一種特別的“復仇”。
除了對現時的這一群“官”的描寫之外,小說之中還寫了一些過去的“官”,數得出“名字”來的是婦聯主任、區里的頭頭即于慶的大哥,還有一群“官府”里里外外的人、“大隊干部”、“區派出所穿制服的人”,還有縣公安局、縣政府。這一些大大小小的“官”的所有言行舉動,構成一個主題,也就是《竇娥冤》里的那句話“官吏每無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難言”。
再進一層,我們不能不思考,二十年后,于天成為什么不選擇通過“告官”的方式來“復仇”呢?難道是作者故意要編制一個懸念叢生的“復仇”情結來吸引讀者?其實,只要我們將二十年前的那些“官”,和二十年后的以馬縣長為首的這些“官”聯系起來,就可以看出作者對于“官”和“官府”的深刻的“失望”。這隱隱約約的、散散淡淡的、看似可有可無的敘說之中,隱含著的是怨恨,是無聲的控訴。
衣錦還鄉,榮歸故里,應該是很多背井離鄉的漂泊者的美好的夢。可是,小說中的于天成在“發跡”之后,并沒有“衣錦還鄉”,也沒有主動回報鄉親父老,或許,表面上,他承受著思鄉病的煎熬,可是,在骨子里,他卻討厭那一片故土,討厭生活在“于圍子村”的那一群“鄉親”,因為他們是那么愚昧,那么冷漠,那么軟弱。
且看,在于天成家的豬吃了生產隊的紅芋之后,這些“鄉親”的表現是多么刁蠻,多么兇暴:
第二天早上,天成娘朦朦朧朧中,就聽到窗外的紅芋地里一片嚷嚷聲。她一骨碌爬起來,讓她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這是誰不講良心毀壞大家的糧食?”
“瞧瞧吧,這鮮水水的紅芋都被踩毀了。”
“叫他賠償!咱生產隊里的人都去他家吃飯去!”
你一言我一語的憤怒里,夾雜著不堪入耳的謾罵。
天成的母親被生產隊長于慶欺侮了,可是,那些“鄉親”沒有同情,沒有可憐,而是發揮他們的“創造才能”,將這不幸演繹成一個有滋有味的“桃色新聞”,到處傳播:
“于自海的媳婦被于慶強奸了!”這種桃色新聞在農民的口中,幾經創作和演變,成了有頭有尾有故事的趣聞。田頭間,楊樹下,飯場里,三五個一堆,無不竊竊私語著于慶強奸未遂的“驚心動魄。”
在天成的父親被于慶他們打死之后,這些“鄉親”以“閑嗑牙”、“罵大燴”的方式來“笑話”:
……而今年的臘月間的人場里,村人們“閑嗑牙”,“吃小名燴”的內容,全離不開于慶和于自海兩家的“寒門艷事”。當然,“閑嗑牙”、“罵大燴”的人場里,沒有他們兩家的人在場,若有他們兩家親戚路過人場時,剛才還是妙趣橫生加油添醋的笑談,便會戛然而止,待他們兩家的親戚過去之后才能繼續著談笑……
如果將小說之中的這些片段“對應”起來,“聯系”起來,你或許會覺得,這些“鄉親”盡管也是受到有錢有勢的近乎黑幫的“于慶”的轄制,盡管也似乎是“敢怒而不敢言”,盡管也有很多的無可奈何和忍氣吞聲,但是,對于天成來說,或許,他從這群“鄉親”的目光里感覺到的更多的還是冷漠,是麻木,是袖手旁觀,是趨炎附勢,是落井下石……所以,我們或許可以說,這些“鄉親”們給了天成精神上、心靈上最沉重、最深沉的傷害。所以,于天成對故鄉的思念里,似乎隱藏著一種深刻的悲涼,一種無法言說的怨憤。那一群“鄉親”,那記憶中的“故鄉”,似乎也是他的精神的隱痛,也是他心靈的“仇敵”。
我們很容易忽略的是,在寫到于天成乘坐火車回故鄉時,還寫了這樣一個“細節”:列車員和乘警們一起拿著票夾本清查鋪位,乘警問他是哪個鋪位的,于天成并不吭聲,只是用手指了指旁邊的下鋪。“他心里厭惡這些乘警和乘務員。當年,他因為逃票被乘警打過多次,被乘務員拉進餐車跺過多少腳,心里比誰都清楚。那些只要塞給他們小費便能買到臥鋪的記憶,酸楚而又清晰。”可以想見,于天成曾經是遭受過那么多的欺侮,那么多的痛苦。
“往事并不如煙”,幾乎所有的記憶都是“憤懣和失落”,都是痛苦和愁怨。如果把以上的分析綜合起來,我們似乎可以理出一個清晰的思路:于天成的仇人有于慶,有“官”和“官府”,有愚昧的“鄉親”,還有那些曾經鄙視過他的列車員和乘警之類的“陌生人”……這樣推延開來,這于天成似乎就是仇視社會了。其實又未必,或者說,于天成雖然胸中填滿了“仇恨”,但是,他并不主張“復仇”。準確地說,是作者巴一并不主張復仇的。
根據作家的藝術構思,二十年后,于天成千里迢迢趕回故鄉“復仇”,可是那卑劣無恥、作惡多端的“于慶”卻是被“善惡果報”的“潛規則”判處了“死刑”。盡管“天良不等老人說完,他已上前對準土堆的頂部,拼命地踩起來。他用不堪入耳的土話咒罵著,發泄著”,但是,那也不過就是“發泄”,不過是潛意識之中的“本能”。
如果作者主張的是“復仇”,那么作家就不會讓于慶“死”,而是要讓于天成用某一種既非法又合法的很特殊的方式去“復仇”,比如給他以精神的凌辱,或者讓他進監獄,或者讓他羞愧而自盡,或者是用類似于韓少功的“非法法”之類的方式來處置。自然,也有另外的“可能”,比如,看著老態龍鐘的、行將就木的于慶,于天成兄弟或許也就心生悲憫,似乎在瞬間受到某種神秘的人性的感化,將“復仇”的情結消解,同時,小說之中人性的一面得以升華,仿佛是幻覺之中的佛光普照。
再說,作家所刻畫的“官”也只是局限在“故鄉”的那一片天地,局限在“鄉村”,而且,作者對“官”的“復仇”也就不過是“記得”,或者是叫“懷恨在心”,對“官府”則是“無所作為”,甚至是“忘記”那些“無心正法”的“官”或“官府”。至于對“馬”、“牛”之類的縣長或副縣長,作者也僅僅只是讓于天成和他們“開玩笑”,即使是有嘲諷,有愚弄,有凌侮,但是,也畢竟是含蓄的,委婉的。或許作家就希望那些“馬”、“牛”之輩能夠由此警醒,悔悟,廉潔奉公,真正做到“權為民所用,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這可是多么善良的愿望啊。
對于那些愚昧的鄉親,那些曾經嘲笑過他們,譏諷過他們,在感情上是“零度”同情甚至是“負”同情他們的鄉親,于天成是無言以對,而且也無“顏”以對。于天成似乎是除了心生悲憫之外,也毫無怨恨之意。你看,小說的結尾寫道:“全村男女老少幾乎是全家出動,黑鴉鴉的一片人都在注視著于天成、于天良這兩個苦命的兄弟。”有同情么?似乎有。看熱鬧么?似乎也是。有慶幸么?似乎也有。然而,又似乎什么都沒有。作者對這些“鄉親”的感情是復雜得很。有怨,有恨,有同情,有“哀其不幸”。但是,作者所采取的卻是最簡單的“群像”、“白描”的方式來處理,回味悠長。小說結尾部分中寫到了一個“鐵錘”:“鐵錘一下子把天成抱住,哭個不止”;鐵錘“抓住天良的手,很久很久說不出話來,又放聲大哭著”;鐵錘媳婦的眼淚和鼻涕縱橫滿面;鐵錘告訴天成,“于慶的腿被人家打斷了,瘦得像個猴子一樣。病死了……”在所有的“鄉親”之中,似乎只有這“鐵錘”還是心存善良,這仿佛是有那么一點點“亮色”,讓人感覺到那么一點點“人性”的溫暖,可是似乎來得很“突然”,而且,在小說的前面一直都沒有一個“鐵錘”的影子。但是,我想,這不完全是敘事的需要,在“鐵錘”身上寄托了作者的“理想”,他希望天成的“鄉親”都會像“鐵錘”那樣有情有義,多情多義。
至于前面說到的乘務員和乘警那一類的“陌生人”,那是曾經歧視過、甚至欺侮過于天成的那些“陌生人”的“代表”了。但是,當乘警和乘務員“偏偏站在了他的跟前”,以責備的語氣說“關燈這么久怎么不睡”時,“財大氣粗”的于天成的“復仇”也不過就是“視而不見般地將目光投向了窗外”。于天成的“視而不見”中似乎包含著輕視、藐視、蔑視,似乎也有那么一點點的“仇視”。雖然他并沒有將曾經受過的“打”和“跺”忘記,但是,他似乎也不希望那些“仇恨”再延續。
總之,從這些“仇恨”和“復仇”的敘說中,我們分明地感覺到,文本之中最深刻的“意義”,最“永恒的意義”,不是“復仇”,而是隱藏在復仇的背后的“意義”,那就是作家對現實社會的一種控訴,對現實人性的一種批判,非常深沉的控訴,非常冷峻的批判。而這批判則源自于思考,源自于作家深刻的人性關懷,源自于作家內心的悲憫,源自于作家內心智慧精神的覺醒。換言之,我們透過小說的“復仇”看到的是作家對“復仇”的否定,再進一層,看到的是作家對社會、對人性的批判,以及對美好人性的期待。
小說采取的是雙線交錯并進的結構方式,過去和現在兩條線索相互糾纏,城市與鄉村相對應甚至對立。這樣一來,“城市文明”與“鄉村文明”就通過于天成及其一家的命運連接了起來。是“鄉村”毀滅了于天成一家,又是“城市”成就了于天成一家。但是,小說的重點卻是在于表現以“于圍子村”為代表的“鄉村文明”。二十年的歷史變遷,于天成的家已經成為“已經坍塌的一大堆舊磚頭,還有被風吹雨淋已經腐爛的木棍子”,“屋子廢墟的周圍,已長滿了齊腰深的蒿草,蛐蛐發出嘶鳴聲”,“跳來跳去的土蛤蟆,竄來竄去的大耗子,這一切,都無言地告訴他:這里早已是荒無人煙,這里早已是無人問津的地方……”這甚至讓人聯想到古詩《十五從軍征》中的句子:“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從這里,于天成感覺到的是家的破敗,破落,家破人亡,而我們讀者,隱約地感覺到的是“鄉村文明”的沒落。一切都似乎“荒蕪”了:純樸的鄉村文明沒有了,或者說純樸的民風民俗似乎從來就沒有過,曾經的野蠻也似乎沒有了。可是,新的“鄉村文明”似乎也沒有形成。鄉村只是,僅僅只是一片“廢墟”。
對于與“鄉村”相對的城市,對于與“鄉村文明”相對立的“城市文明”,作者或者故意地“淡化”了,或者是故意地回避了,或者要以“鄉村文明”的衰落來“暗示”“城市文明”的興起與發展,或許是因為要刻意表現“鄉村”,所以也就刻意地“淡化”了“城市”。在這“鄉村文明”與“城市文明”的對立之中,隱含著作者對“鄉村文明”衰落的惋惜,留念;也有對“城市文明”的陌生與期待。或許,這正是作者對于現實社會的嚴肅思考與困惑的藝術表達。
真正聰明的讀者,一定不會忽視,作家是用一種非常客觀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似的冷峻在敘說這個讓人痛苦、憤怒、深思的故事。特別是作家巴一對于天成的“感情傾向”幾乎也是“零度”,作家并沒有將于天成刻畫成一個“高大全”的成功者形象,而是刻畫成一個對過去耿耿于懷、卻又無能為力的“成功者”,盡管他最后是完成了“復仇”,但是,他借助的卻是“天意”,卻是“因果報應”的世俗倫理。從于天成身上,我們分明地看到的是性格的矛盾,是“精神”的分裂。一方面,于天成是從鄉村走向城市的成功者,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復仇的失敗者;一方面他對“于圍子村”有著深刻的厭惡,另一方面,他對“故鄉”又有著潛意識里的眷戀;一方面,他在城市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另一方面,他在城市里又是一個“懷鄉病”患者,甚至是一個落魄者,似乎缺少了一種精神的依歸;一方面,他堅強,勤奮,精明,沉著,冷靜,富有現代人所需要的“奮斗精神”,另一方面,他又偏執,狹隘,缺乏民主觀念……或許,這也是“鄉村文明”與“城市文明”相互糾纏的結果,也是社會轉型期的人的精神狀態的一種或一面。我們和作家一樣,期待著“鄉村文明”的復蘇,期待著“城市文明”的發展,期待著“人性”的復歸與完善。而且,我們希望,一切都不會是那么的遙遠。
“什么樣的作家可以稱之為大家?我想,除了要有公認的杰作存世,還要以良知和公共關懷濟世。”(丁東:《章詒和出山記》,《名作欣賞》2010年第7期)巴一曾經說過:“我絕不寫那地攤貨。”我想,閱讀這篇小說,透過那文字,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描述,這些控訴,這些批評,這些期待,也分明就是作家的“良知和公共關懷濟世”的藝術表現。我想,有了這樣的“良知和公共關懷濟世”,外加在藝術上的孜孜以求,作家巴一在不久的將來也就會成為真正的“大家”。
作 者:李安全,研究員,重慶外國語學校語文教師。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