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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江湖人物論(六)
——農民出身的江湖人
/[北京]王學泰
傳統的中國的生產方式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其主體歷來以農民最多,占了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游民大多是脫離了宗法網絡控制的農民,因此墮入江湖中的也以農民為最多。看來,很長時間內,人們把《水滸傳》這部反映游民生活和思想意識的小說認作是描寫和歌頌農民武裝起義的,也不是沒有原因的。梁山泊的數以萬計的小嘍啰中大約以破產農民為最多,然而一百零八將中真正出身農民的卻很少,因此出身農民的江湖人決定不了梁山的走向。
一百零八將中也有勉強可以算做農民的,如打魚的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打獵的解珍、解寶。這還是從大農業角度來看待的,他們不是典型的束縛在宗法網絡中、每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三阮”之中,除了小二外,小五、小七都沒有家室,他們平常除了打魚外,“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這個“私商勾當”恐怕就是沒有本錢的買賣——搶劫。他們都比較窮困,但仍喝酒吃肉賭錢。我們看這一段描寫: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劃開。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的。”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了。”兩只船廝并著,投石碣村鎮上來。劃了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兩串銅錢,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吳用看時,但見那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郁郁一個豹子來。里面匾扎起褲子,上面斗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
從這些描寫來看阮氏三人,就是不好好干活、不顧家、不顧老母,只管自己痛快舒服的漁民不良子弟。老五把老母親的頭釵“討”走,作為賭資,老二作為哥哥聽了老母的控訴,沒有反應,只是“笑了一聲”。老爸沒了,在家里他最大,要替代父親的職責管弟弟的,何況老娘又告了狀,這說明阮小二在家里沒有盡責。在吳用的眼中,小五外形也是一副漁村潦倒浪子的派頭。沒有生計、又好吃好喝好賭,最容易被拉下水。其實,不用拉,三阮本來已在水里。當打魚是三阮的主業時,搶劫(“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僅僅是個副業,當他們打不了魚(客觀原因是天旱水淺,梁山泊深水區又不能去;主觀原因是,沉迷于賭錢喝酒)時,“在泊子里做私商勾當”就上升為主業,可是又沒有那么多“私商勾當”可做。因此當他們猜到吳用的來意,原來是要拉他們做這沒本錢的“私商勾當”時,便馬上興奮起來。
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一定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舍不得性命相幫他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于非命!
這是一段在加盟犯罪集團時的典型話語,表示了堅決參與的決心。“奢遮”意為“了不起”,拉著他們弟兄三個去做一筆了不起的大買賣,阮氏兄弟要比去梁山泊深水區(據說那里有大魚)興奮一萬倍。因為即使那里能捕到大魚,還是要自己動手,要付出勞動,去撒網拉網!哪里有“做私商勾當”痛快,只要動動手大批的金銀珠寶就來了,這是多少船魚的價值!為了表達他們對于拉扯他們的老大的忠誠,阮小五、阮小七還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只賣與識貨的。”這話應該說很丑陋。比莎士比亞所說的守財奴為丟失錢袋而哭泣還丑陋。有的研究者還贊美說這是“一腔熱血”,熱血是應該撒給懲惡行善,撒給正義事業的。
阮氏三兄弟不只是口頭上說“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他們真的如此,因為他們向往“論秤分金銀,一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梁山好漢的生活。他們有足夠的膽量和能力去實現這種“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充滿豪氣的生活。這其中是沒有農民什么事的。阮氏三兄弟肯定不是社會認可的“良民”,不僅過去官府要追捕,今天的社會也不會原諒。不僅官府不會認同,普通的平民百姓也不會認同。搶劫自古有之,它的形成有社會因素,但即使是因為社會的不公造成的這種犯罪,但搶劫也不是什么高尚行為,它是給個人和社會造成痛苦的犯罪。
三阮的出身雖可歸屬在農民之內,但他們已是處于邊緣狀態的農民,他們平時就有犯罪活動,由于規模不大,也比較隱蔽,未被發現,還未成為被緝捕之人,但他們是犯罪或造反人員的后備軍,只要條件適合,就會走上武裝造反的道路。后來生辰綱事件被發現遭到當局的追捕,他們也是武裝反抗中的積極分子,但這種反抗,并非代表農民,當然更不會提出反映農民利益的口號。后來何濤抓捕他們時,阮氏兄弟唱著漁歌與官府作戰。這反映他們視打仗、打架為兒戲,與人斗,其樂無窮。正像京劇《打漁殺家》中肖恩(晚年的阮小七)對丁府教師爺說的:“娃娃講打?老漢幼年之間,聽說打架,好比小孩子過新年,穿新鞋子一般。”阮氏兄弟唱的也是:“打魚一世蓼兒洼,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趙官家”、“趙王君”都是空話,或說是嘲弄,殺人放火才是真。后來在征方臘中阮小二兵敗怕受辱自殺。阮小五在與方臘一方的婁丞相作戰中死掉。阮小七在方臘被掃平時,戴了方臘做皇帝的平天冠,穿了龍衣玉帶,意在學他造反,結果被罰為庶民。“阮小七見了,心中也自歡喜。帶了老母,回還梁山泊石碣村,依舊打魚為生,奉養老母,以終天年。后自壽全六十而亡。”這是阮氏兄弟的結局。
解珍、解寶為人比三阮好一些,他們是安分守己的登州(今在山東)獵戶,絕少財產,在鄉村也屬于鄉村下戶,平時靠打獵為生。登州山上發現猛虎,勒派三日內要捕捉到,解氏兄弟也簽了“甘限文書”,如果屆時不能捕到,則“痛責枷號不恕”。解氏兄弟上山蹲守了三夜,好容易打傷了老虎,老虎卻從山上落到當地惡霸毛太公的莊后園里。兄弟上門索要,毛太公不僅不給,反而誣告“解珍、解寶,白晝搶劫”。兄弟倆便被抓了起來。又因為毛氏父子知道解氏兄弟武藝高強,毛太公、毛仲義商議:“‘這兩個男女,卻放他不得。不若一發結果了他,免致后患。’當時子父二人,自來州里,分付孔目王正:‘與我一發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我這里自行與知府的打關節。’”為了活命,他們求到表姐顧大嫂,顧大嫂設計聯合登州兵馬提轄病尉遲孫立和地方上的一些閑漢,劫牢反獄,把解珍、解寶救了出來,然后,到毛太公莊園“就把毛太公、毛仲義并一門老小,盡皆殺了,不留一個。去臥房里搜檢得數十包金銀財寶,后院里牽得七八疋好馬,把四疋梢帶馱載。解珍、解寶揀幾件好的衣服穿了。將莊院一把火齊放起燒了”。然而孫立孫新顧大嫂二解等一同奔梁山而去。歷來評論《水滸傳》,常講是寫“官逼民反”、“逼上梁山”故事的。其實真正被官府或地方惡勢力逼上梁山的僅有兩宗。一是林沖被逼上梁山,因為寫在《水滸傳》開篇十回以內,所以特別引人關注;另外一宗就是解珍、解寶,他們也是被逼上梁山的。二解上梁山后,面目便模糊不清了,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
另外還有一個農民出身的,這就是九尾龜陶宗旺。他進入梁山也還比較早。江州劫法場后,宋江與梁山諸人返回梁山泊路途中經過黃山門,這個山頭也有一股強人,為首者是摩云金翅歐鵬,第四名才是“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掄刀”的陶宗旺。上梁山后,陶宗旺變成了負責建設或制造工程的將領,讓他負責監督“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筑彼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監造攻城器具”、監理“添造房屋并四邊寨柵”、“筑補城垣”。陶宗旺只是要湊足一百零八人充數的人物,更不要說他會對梁山泊政策方針有什么影響了。正常的農民生活根本沒有進入《水滸傳》作者視野,因此他們的經濟要求、政治訴求當然不在小說的描寫范圍之內。
此文為《〈水滸傳〉——江湖百科全書》之六章。
作 者:王學泰,學者,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著有《中國流民》《幽默中的人世百態》《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燕譚集》《多夢樓隨筆》等多種。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