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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傷之展翅
——讀策蘭《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

2011-08-15 00:42:44北京王家新
名作欣賞 2011年10期

/[北京]王家新

創傷之展翅
——讀策蘭《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

/[北京]王家新

茨維塔耶娃之前,他在一封信中就曾這樣落款:“列夫之子保羅/俄國詩人,在德國的異教徒/終究不過是一個猶太人?!边@樣一個看上去怪怪的落款,是策蘭對自身處境的一種反射。他不僅要更多地轉向他對自身希伯萊精神基因的發掘,他還要轉向“他者”(相對于德語詩歌而言),因此,不難理解他為什么要把一本“來自塔露薩的書”帶在身上,因為正如費爾斯蒂納在《策蘭傳》(Paul Celan:Poet,Survivor,Jew,Yale University Press,2001)中所說,他從中發現了一個朝向東方的、家鄉的、反日耳曼的家園。

就在詩的前面,策蘭直接引用了茨維塔耶娃的一句詩:“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它出自茨維塔耶娃的《末日之詩》,完整的原詩為:“在這基督教教化之地/詩人——都是猶太人!”它指向排猶的歷史語境。(茨維塔耶娃本人不是猶太人,但她的丈夫是)就是這句詩,成為策蘭與茨維塔耶娃的接頭“暗號”。他不僅要以一首詩來回應,他的“海涅之創傷”也可以“展翅”了。

現在我們來看《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的第一節:

來自

大犬星座,來自其中那顆明亮的星,和那低矮的光晶,它也一起映射在朝向大地的道路上

該詩的句法很特別,全詩十一節,除了最后一節,詩前都由“Von”(表示從什么地方來或從什么時間開始)引起,應譯為“來自”,一些英譯本也是這樣譯的,但譯完全詩之后,我意識到其實也可以把它譯解為“向著”。因為在策蘭那里,詩的來源往往也是其返向之地??梢哉f,這正是一首“來自他者”并“朝向他者”之詩。

策蘭的許多詩都是這樣,例如1958年創作的重要長詩《緊縮》(在德文中,它也指賦格音樂的“密接和應”,該詩被視為《死亡賦格》的續篇),以“準確無誤的路線”,通向在“最后解決”中被帶走的人們的“痕跡”。該詩由九部分組成,到了結尾,詩又回到了其開始:“青草,/青草,/被分開書寫。”這種詩的重復正好對應于“命運的循環”。因此費爾斯蒂納說這首詩同時是“一次來自和朝向地獄般的過去的受難之旅”。

正是置身于這種“來自”和“朝向”的雙向運動,《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成為一次偉大的行旅和痛苦的超越。詩一開始就朝向了遠方的大犬星座。我們知道,大犬星座為各民族都很迷信的星座,古埃及人曾根據其方位建造金字塔。詩中“明亮的星”及“低矮的光晶”指其座內的天狼星和白矮星。這是一個永恒、神秘的世界。它們呈現,交錯生輝,它們“映射在朝向大地的道路上”。它再次前來尋找它的詩人。

這樣一個開始,氣象宏偉,神秘,富有感召力。明亮的大犬星座高懸于前方,那是命運的定位,是對“天賦”的昭示,也是一個詩人對自身起源的辨認和回歸。作為一個擁有更古老的精神基因的猶太詩人,在策蘭那里,一直有著一種天文學與個人命運的隱秘對應。比如,因為出生于1920年11月23日,他有著“堅硬的十一月之星”的詩句;在他詩中還多次出現了“弓箭手”的隱喻,因為按照某種星象學,11月23日生人為射手座生人,“子夜的射手,在早晨/穿過叛逆和腐爛的骨髓/追逐著十二頌歌”(《可以看見》),等等。

而詩一開始的這命運之星,也正和策蘭自己的家園神話及記憶聯系在一起,所以他會那么動情。策蘭來自東歐,他的家鄉切諾維茨(Czernowitz)原屬奧匈帝國,后屬羅馬尼亞,戰后劃歸蘇聯烏克蘭共和國,并改名為切爾諾夫策。歷史的浩劫,不僅使世代生活在那里的猶太人所剩無幾,也完全從地圖上抹去了其存在,它真正變成了鬼魂之鄉、烏有之鄉。這就是為什么策蘭在接受畢希納獎發表《子午線》演講時,會這樣抑制著內心顫栗講到他的“童年的地圖”:“我尋找這一切,以我不精確的、有些神經質的手指在地圖上摸索——我得承認,那是一幅童年用的地圖?!?/p>

這也就是為什么詩接下來會出現“未安葬的詞語”這樣的詩句。這“未安葬的詞語”也就是他自己幸存的孤魂,他要以它開始尋找,他要跟隨它漫游于返鄉之途——那是“墓碑和搖籃的禁地”,是親人和祖先的深淵,是“烏有之鄉和非時間”。這些詩的隱喻意義我們不難體會到,不過我們還應看到,這不僅是一般意義的還鄉,這還體現了策蘭作為一個詩人要從德語版圖中偏離以重建自己的精神譜系的艱巨努力。對此,著名作家J.M.庫切在其關于策蘭的文章《在喪失之中》(In the Midst of Losses,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July 5,2001)中就曾指出:

如果說有一個主題占據著費爾斯蒂納的策蘭傳記的主導地位,那就是策蘭從一個命中注定是猶太人的德語詩人,變成了一個命中注定要用德語寫作的猶太詩人;他已從與里爾克和海德格爾的親緣關系中成熟長大,而在卡夫卡和曼德爾斯塔姆那里找到他真正的精神先人。

卡夫卡和曼德爾斯塔姆都是這種返鄉途中的坐標,茨維塔耶娃也是。“每個名字都是那朝向終極名字的一步,正如打破的每一樣東西都指向那不可打破者”,這是策蘭在德國猶太宗教思想家馬丁·布伯的書中曾記下的一句話?!稁е鴣碜运端_的書》所顯示的,正是這種帶有終極意義的“返鄉”。

來自

一棵樹,一棵。

是的,也來自它。來自圍繞它的森林,來自

未步入的森林,來自

那長出思想的地方,作為語音

和半音、切換音和尾音,斯堪特人式的

混合詩韻

以太陽穴驅動的

節奏

呼吸過的被踐踏的

草莖,寫入

時間的心隙——寫入國度

那個最遼闊的

國度,寫入那

偉大的內韻

越出

無言民族的區域,進入你

語言的衡度,詞的衡度,家園的

衡度——流亡。

從第四節開始,詩帶我們進入一個詩的王國——一個流亡者的詩的王國,它首先指向一個詩歌世界的生成:它來自一棵樹,也來自圍繞它的森林。可以說,這就是策蘭的“詩觀”。策蘭當然會首先強調這個“一棵”,因為它構成了詩的本體和內在起源。這是一棵使詩得以立足的樹。像曼德爾斯塔姆這樣的詩人,在策蘭看來,正是“圍繞著個人獨特的存在,以其永久的心跳向他自己的和世界的時日發出挑戰”(策蘭:《曼德爾斯塔姆詩歌譯后記》,Paul Celan:Collected Prose,tanslated by Rosemarie Waldrop,Carcanet Press,Manchester,2003)。

還應注意的是,樹和森林在這里并不僅僅是隱喻的工具。它們是它們自身,是“人類之外”的歌,是奧斯維辛之后“可吟唱的剩余”(Singbar Rest /Singable Rest,這是策蘭后期一首詩的題目)。這就是為什么在策蘭后期詩中會大量出現地質學、礦物學、天文學、植物學、解剖學、昆蟲學的冷僻語言。在“人類的”文學語言被污染、被耗盡的情形下,詩就從這些“未步入”的領域中“長出”。

而接下來的“斯堪特人式的”,可以說是策蘭的又一個重要“暗號”。斯堪特人是古代移居在黑海以北、俄羅斯以南的游牧民族,所在區域包括策蘭的出生地一帶。這是一個不同語言文化相混雜的遼闊地帶,因而斯堪特人的詩韻注定是一種“混合詩韻”,策蘭自己那受到德、法、斯拉夫、猶太語言文化多種影響的詩也注定是一種“混合詩韻”。不僅如此,斯堪特人的地帶又是一個飽受希特勒的第三帝國蹂躪的地帶,因而那“被踐踏的/草莖”接著也出現了。它是對《緊縮》一詩中“青草,/青草,/被分開書寫”的再次呼應!

而策蘭自己,正是要以這被死亡和暴力所踐踏的草莖寫詩,要使那些受害者、沉默者和犧牲者通過他的寫作發出聲音,“寫入國度……寫入那/偉大的內韻”?!皟软崱保╞innenreim)指詩行中間的押韻,但在這里它的含義更耐人尋味。這里的“寫入”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被寫入”。被誰寫入?被命運,也被詩本身。在給勒內·夏爾的一封未發出的信中,策蘭就曾這樣對他的詩人朋友說:“詩人,將不會忘記詩是一個人呼吸的東西;詩把你吸入。(不過這呼吸,這韻律——它從何而來?)”(Paul Celan :Selections,Edited by Pierre Jori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

就這樣,詩的節拍一浪浪涌來,到了“越出/無言民族的區域……”進入一個超越的時刻,全部的苦難都在準備著這種時刻。海德格爾一直在說寫詩就是“去接受尺度”,而這就是策蘭的“尺度”——它已不僅是“語言的衡度”了,它更是“家園的/衡度——流亡”——他最后強調的就是這個流亡:“Heimat-waage Exil。”可以說,這就是他全部詩學的最后發音!

詩寫到這一步,那久久壓抑的內在沖動就出現了:

來自那座橋

來自界石,從它

他跳起并越過

生命,創傷之展翅

——從那

米拉波橋。

那里奧卡河不流淌了。怎樣的

愛啊! (西里爾的字母,朋友們,我也曾

騎著它越過塞納河,

越過萊茵河。)

米拉波橋為塞納河上的一座橋,策蘭所熱愛的阿波里奈爾曾寫過一首著名的《米拉波橋》(Pont Mirabeau)。策蘭后來也正是從那座橋上投河自盡的。因而我把那橋欄石柱譯為“界石”(原文為quader,方石),的確,那是生死之界,此世與彼世之界,“創傷展翅”之所在!似乎走到這一步,策蘭所一直忍受的創傷也變得要破繭而出了!

需要了解的,是這其中所暗含的“孵化”觀念。策蘭經常運用這類隱喻。在他那里,連“殼質/太陽群”也是孵化的(見《孵化的》一詩)??渴裁磥怼胺趸??靠“海涅——策蘭之創傷”!在策蘭那里,幾乎所有的詩都得自于痛苦的激發,創傷的養育??梢哉f,正是“創傷的孵化”與“語言的煉金術”相互作用,成就了策蘭的詩歌世界。正因為這樣的創傷,那決定性的一躍——或展翅,或對極限的撞擊,或詩之超越,被賦予了最真實感人的依據。

而緊接著這一切的,是一種詩的挪移和并置:“那里奧卡河不流淌了?!焙孟裨诿桌蛳铝魈实囊巡皇侨{河,而是茨維塔耶娃的奧卡河了(奧卡河為伏爾加河的一條支流,處于古代斯堪特人區域的最北端,塔露薩城即坐落在其河邊)。這真是感人至深。這也告訴了我們,這種“創傷之展翅”不一定意味著棄絕,相反,卻是對生命更高的認可!這甚至使我想起了但丁《神曲》最后那至高的詠嘆:“移太陽而動群星,是愛也?!?/p>

是的,正是愛,那滿懷傷痛的愛,使奧卡河來到了米拉波橋下,并變得不流淌了?!霸鯓拥膼郯。 痹娮陨硪舶l出了這樣的感嘆。原詩中,這句引語為法文,出自阿波里奈爾的《米拉波橋》(該詩中譯見聞家駟的譯文,它堪稱譯詩之典范)。這里我還感到,在這樣的一刻,策蘭在這里插入了法文原詩,這可視為他對一直養育他的法語詩歌的一種回報,也是對他的忠誠的、他自感到“欠她很多”的法國妻子吉瑟勒的一種回報。這一切,是“怎樣的愛啊”!

而接下來,在這河流靜止的一瞬,詩又開始飛翔了——是騎著“西里爾字母”飛翔!曾有人因策蘭的詩而聯想到夏加爾的油畫,的確,他們都是那種可以擺脫地心引力的人!“西里爾字母”是從希臘文演變出的幾種古斯拉夫語言。策蘭受到這種語言的養育,他也曾把葉賽寧、布洛克、曼德爾斯塔姆譯成德語,使它們越過塞納河、越過萊茵河。如果說德語使他痛苦(因為那雖然是他的母語,但它卻同時又是殺害他母親的兇手的語言),法語使他溫柔(他兒子從小說出的第一個法文詞即是“花”),羅馬尼亞語帶著一種鄉愁味,希伯萊語為他透出神圣的光,而曼德爾斯塔姆和茨維塔耶娃的俄語則帶著他飛翔,飛向那“烏有之鄉和非時間”!

來自一封信,來自它。

來自一封信,東方來信。來自堅硬的,

細微的詞叢,來自

這未裝備的眼,它傳送至

那三顆

獵戶座腰帶之星——雅各的

手杖,你

再次行走了起來! ——

行走在

展開的天體海圖上。

信,東方來信!也許是來自曼德爾斯塔姆遺孀(她曾和策蘭有通信聯系),也許是來自其他俄國友人。但從更“確切”的意義上,是來自策蘭曾從曼德爾斯塔姆那里取來的“瓶中信”:“它可能什么時候在什么地點被沖上陸地,也許是心靈的陸地。”(策蘭:《不萊梅文學獎獲獎致辭》)而收信者,就是“分享這秘密的人”!因而星空再次展現,這次是明亮、威武、腰帶上佩著閃閃明星的獵戶星座了,而雅各的手杖——猶太民族神話中那愛和神跡的象征,也再次叩響,并行走在展開的天體海圖上!

我想,這也是策蘭不同于其他西方詩人的獨異之處:他要穿過后奧斯維辛、后工業時代巨大的“泄洪閘”,“為了把鹽河里的那個詞/撈回,救出”(《泄洪閘》)。他要讓神靈的力量重新運行在他的想象力和語言之中?!吧裾f:‘天下的水要聚在一處,使旱地露出來。’事就這樣成了?!保ā杜f約·創世記》)策蘭的詩,也就這樣成了。

然而,這其間仍有一種限定,就在想象力展開、詩的宇宙因之而無限擴展之時,詩又落到了一個“實處”,它落到一件具體確鑿的事物上:“來自桌子,那發生這一切的桌子?!?/p>

這句詩單獨自成一節,讓我們不能輕易放過。顯然,這不是一張一般的桌子。這是一張“詩人之桌”。它承擔了“詩的見證”。它讓這一切發生。這是一個只能從語言中產生的世界。

這是策蘭的桌子,也是茨維塔耶娃的桌子。在茨維塔耶娃的詩中就不斷出現桌子,她說她寫不出詩的時候就咬桌子,結果是“桌子被愛了”,一首帶著牙印的詩產生了!在后期,她還專門寫過一組詩《書桌》(汪劍釗主編:《茨維塔耶娃文集·詩歌卷》,東方出版社2003年版),感激那遍布傷痕而又無比忠實的書桌,她一次次逃避而又不得不回來面對的書桌。她贊頌它“秘密的高度”,稱它為苦行僧的寶座、曠野!

因為策蘭這句詩,我還想起了恩岑斯貝爾格(1929-)1978年創作的長篇敘事詩《泰坦尼克號的覆滅》,詩的最后是:“所有人都想得到拯救/也包括你”,但沒有人“在救生艇里看見過/這兩位先生,/沒有人/再聽見過他們的消息。/只有桌子,只有這張空桌子/始終在大西洋上飄蕩?!倍麽关悹柛褚恢标P注、贊賞策蘭的創作,他是否也從策蘭這首詩中受到無形的影響?

來自一個詞,詞叢中的一個

靠著它,桌子,

成為了帆船板,從奧卡河

從它的河水們。

來自一個偏詞,那

船夫的嚓嚓回聲,進入夏末的蘆管

他那靈敏的

槳架之耳:

Kolchis。

有了這張詩人之桌,有了茨維塔耶娃歌唱的奧卡河,也就有了那順流而來的“帆船板”——詩讓這一切發生!但策蘭獨異于任何詩人的想象力和詩之思還是讓我們為之驚異,比如這里的“偏詞”(Nebenwort),就像他所杜撰的“晚詞”(spaetwort)一樣,就很耐人尋味?!癗eben”(在旁邊,附近的,緊靠著的)一旦和“Wort”(詞)組合在一起,不僅頓時將語言陌生化了,它也成為了策蘭自己的一個“暗碼”!

什么是“偏詞”呢? 策蘭和茨維塔耶娃這樣的詩人就是!布羅茨基在論述茨維塔耶娃時就曾這樣說:“她最終擺脫了俄國文學的主流終究是一件幸事。正如她所熱愛的帕斯捷爾納克所譯的她熱愛的里爾克的一首詩所寫的,這顆星,有如‘教區邊沿上最后一所房舍’的窗戶里透出的燈光,使教區居民觀念中的教區范圍大大的擴展了?!保↗oseph Brodsky:Less Than One,Farrar Straus Giroux,1987)

策蘭之于德語詩歌,也正如此。說到這里,“所有詩人都是猶太人”也就不難理解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策蘭在這里給出了一個回答——“偏詞”!

還有“槳架之耳”這樣精彩絕倫的隱喻!“Dolle”本來是固定船槳的耳形座架,這里我們不能不佩服策蘭那廣博精細的知識以及他把它們轉化為獨到、新穎的詩歌隱喻的能力。當船夫的嚓嚓回聲進入夏末的蘆管,他收起了劃動的雙槳,以他那靈敏的“槳架之耳”屏息傾聽——其實,這正是策蘭所說的“換氣”的一瞬。(策蘭在《子午線》中曾這樣宣稱:“詩:也許可以意味著一種換氣,一種我們呼吸的轉換。誰知道,也許詩歌所走的路——藝術之路——就是為了這種換氣?”)那么,他聽到什么呢?他聽到的就是在詩最后出現的那個詞:Kolchis!

一個詞,一個神示的地名,一種神秘的回聲!Kolchis,科爾喀斯,位于黑海之濱,這不是一般的地名,這是古希臘傳說中的王國,忒薩利亞王子呂阿宋曾乘船到那里取金羊毛,途中歷盡了艱辛。策蘭早期詩曾引用過呂阿宋的神話。另外,Kolchis這個地名和策蘭所喜歡的、一再在他詩中出現的秋水仙花類(Kolchizin)的發音也很接近,“他那靈敏的/漿架之耳”一定從中聽到了某種回音。這是一種什么回音呢?可以說,這就是當“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舊約·創世記》)時,在他那里產生的一個回聲!而這,已不可解釋了。

無獨有偶,在策蘭同年寫出的獻給曼德爾斯塔姆的長詩《一切,和你我料想的》的最后,出現的也是一個地名 :

一條河流,

你知道它的名字,河谷里

充滿了日子,像這名字,

從你的手中,它溢出:

Alba。

Alba,易北河的拉丁文拼法,在拉丁文里含有“白”和東方“破曉”的含義。易北河貫穿捷克、德國,在漢堡入海。策蘭的母親一家早年在戰亂中曾逃亡至易北河畔,那曾是她母親的“三年之土地”,現在,則成了他自己與曼德爾斯塔姆相會的東方破曉之地!

這就是策蘭的“創傷之展翅”,它創造了一個詩的世界。它把我們帶向Alba,帶向Kolchis,它們都曾在歷史和語言中存在,但它們又是神話的、“形而上”的。它們被賦予了詩的含義。說到底,它們屬于一個詩人的“在的地形學”,或用策蘭自己的詩句來說,它們屬于“未來的北方”(《在這未來的北方河流里》)。Alba與Kolchis,這就是策蘭的詩歌“對位法”,這就是為他最終升起的“雙子星座”!

這就是策蘭這首詩。它告訴了我們什么叫做“創傷之展翅”,同時,它也昭示著一條穿越語言和文化邊界、穿越現實與神話的艱途和偉大之途。德里達曾稱策蘭創造了一種“移居的語言”,策蘭的詩,在他看來就是“我們這個充滿移居、流亡、放逐的移居時代痛苦的范例” (Jacques Derrida:Sovereignties in Question,The Poetics of Paul Celan,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05)。他還屬于德語文學嗎?屬于。他屬于德國文學中的“世界文學”——那種歌德意義上的“世界文學”(Weltliteratue)。

正因為如此,策蘭的詩不僅是對“奧斯維辛”的一種反響,它還屬于我們這個充滿各種沖突,充滿文化分裂、身份焦慮的時代。它指向了一種詩的未來。

1970年4月20日夜,正如我們已知道的結局——米拉波橋。這一次策蘭不是用筆,竟是用他痛苦的肉身飛翔了。

就在這令人震動的消息傳來后,巴赫曼隨即在她的小說《瑪麗娜》手稿中添加道:“我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因為他已經在強迫運送的途中淹死,他是我的生命。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的生命?!?/p>

這里的“強迫運送”,指的是對猶太人的“最后解決”。在巴赫曼看來,策蘭的自殺是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繼續。著名作家加繆也視策蘭之死為“社會謀殺”。他們都完全有理由這樣認為。這里還有令人驚訝的一點:4月20日,這恰好是一個人的出生日,而這個人就是希特勒!

的確,策蘭的縱身一躍可視為一種終極的抗議,是“在現實的墻上和抗辯上打開一個缺口”(策蘭:《埃德加·熱內與夢中之夢》)。在他之前,不止一個奧斯維辛的幸存者都這樣做了。

但策蘭之死遠遠不止于這種社會學上的意義。讀了《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更多地了解了他的創作,我們就知道:他可以那樣“展翅”了,他的全部創作已達到了語言所能承受的極限,或者說,他的創傷已變得羽翼豐滿了。他結束了自己,但也在更忠實、也更令人驚嘆的程度上完成了自己。

卡夫卡曾在他的日記中這樣說道:“從某一點開始不再返回。這個點是可以達到的?!?/p>

策蘭以他一生痛苦的摸索,達到了這個點,通向了這個點。作為一個詩人,他的偉大,正在于他以生命喂養他的創傷,他讓它孵化成詩。他成全了他的創傷,而他的創傷也造就了他:它攜帶著他在人類的痛苦中永生。

作 者: 王家新,詩人,學者。曾用筆名北新等。著有詩集《紀念》《游動懸崖》《樓梯》,詩論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文學隨筆集《對隱秘的熱情》《坐矮板凳的天使》《在山的那一邊》等?,F供職于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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