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興元
走發展經濟與保障民生并重的新路
文/馮興元
“經濟建設”這類用語本來就有些不妥。它往往隱含了一種大搞特搞的、群眾運動式的進路。我們更需要的實際上是“經濟發展””,而不是“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比如,“經濟建設”往往與所謂的“粗放型增長”或者“數量型增長”相關。“經濟發展”意味著“集約型增長”或者“質量型增長”。“粗放型增長”或者“數量型增長”往往是依靠增加投入來擴大產出,在其中沒有或者只有有限的技術進步貢獻。“集約型增長”或者“質量型增長”則相反,它們意味著要在給定的技術條件下實現成本最小化、收益最大化,并不斷推進、納入和利用技術進步,從而在更好的技術條件下實現更低的成本、更高的收益。
此外,“經濟發展”往往植根于產權保護基礎之上,“經濟建設”則往往對產權保護置之不顧。近年來,我國眾多城市政府加快了城市化步伐,大搞“經濟建設”,在征地過程中往往沒有充分維護農戶的基本權益。
這樣看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這種說法,即便有必要,但由于“經濟建設”的本身用語不當,也許也需要用“以經濟發展為中心”來替代。此外,我們還需再行考慮是否繼續需要“以經濟發展為中心”。
我們可以把社會看作一個系統,這個系統由許多子系統組成。其中包括經濟系統、社會系統、政治系統,等等。與此相應,一個社會的總體秩序也由許多個子秩序組成。這些子系統或者子秩序之間存在著相互依賴性,如果失去這種相互依賴性,一個社會即很可能瀕臨解體。
可以說,社會的良性發展,需要在這些子系統或者子秩序之間發展一種良性互動,發展、維系和利用不同子系統或者子秩序之間的一種良性的相互依賴性,而不是陷入一種惡性相互依賴性陷阱。比如,如果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之間相輔相成,形成一種正反饋的、不斷強化的累積因果關系,就存在一種良性的相互依賴性。如果經濟不發展與社會不發展之間相互牽扯,也形成一種正反饋的、不斷強化的累積因果關系,就存在一種惡性的相互依賴性。
我國改革開放三十年,雖然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是前半階段總體上存在經濟與社會子系統或子秩序之間的良性的相互依賴性,在后半階段,這種經濟與社會良性相互依賴性正在消減。而在改革開放之前,總體上存在一種惡性的相互依賴性。所謂改革開放,就是要打破這種惡性的相互依賴性,發展良性的相互依賴性。正是出于社會需要發展和維系一種經濟與社會子秩序之間良性的相互依賴性,我們必須改變只唱經濟發展獨角戲的做法。
迄今為止“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提法,既與沿襲我國建國以來的趕超戰略有關,又與通過發展經濟、擺脫貧窮的直接改善基本民生的政策有關。“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國策基本解決了馬斯洛需要層次論里提到的最低層次上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而且涉及的主要是最基本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隨著人均收入的提高,國人越來越關注滿足處于更高級次的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實現需要。
我國的社會發展需要經濟發展為其提供堅實的物質和經濟基礎。但如果經濟發展與社會發展脫節,一頭重,一頭輕,那么經濟發展也會失去其意義,而且進一步的經濟發展也會失去其來自社會發展的持續支撐。
我國又到了需要營造經濟和社會發展之間的良性相互依賴性的時候。更高程度的經濟發展要與更高程度的社會發展相對應。這是國人面臨的一大艱巨重任。單純強調經濟發展,或者單純強調社會發展,都不能解決問題。
我國當前的優勢是,綜合國力允許我們營造一個清潔的生存環境,實現低水平、全覆蓋的社會保障。也就是說,我國目前已經有了在更高水平上發展民生的基礎。而這一基礎是改革開放三十年的經濟發展奠定的。
在發展與民生的關系上,處理得較好的是早期德國社會市場經濟的實踐。戰后聯邦德國經濟體制以社會市場經濟著稱。德國的社會市場經濟是一種理想模式,是一種經濟和社會政策的總體設計。其思想基礎是把市場自由和社會平衡相結合。社會市場經濟的最高指導思想是經濟效率與社會平衡相結合,個人利益要與國民經濟的整體利益相協調。社會市場經濟就是堅持搞市場經濟,經濟效率優先,兼顧社會平衡。總體上則表現為發展與民生并重。
德國社會市場經濟的三大哲學基礎為秩序自由主義學派思想、社會主義和基督教教義。其中要數德國的弗萊堡學派對社會市場經濟的影響最大。該學派也叫秩序自由主義學派。根據該學派的主張,政府需要建立和維護一種競爭秩序,認為競爭秩序是“合乎人和事物的本質的秩序”,是“有運行能力的、合乎人的尊嚴的、持久的秩序”。秩序自由主義學派想通過創造和維護一種競爭秩序來保障經濟績效和人類尊嚴的存在條件。他們認為,可以使競爭服務于這一目的,而且沒有競爭就無以實現這一目的。競爭是手段,但不是最終目的。
根據秩序自由主義學派創始人歐肯的觀點,競爭秩序下,政府避免直接干預市場過程,但它必須通過政治制度,確保推行競爭秩序的構成性原則。這些構成性原則包括:貨幣穩定,開放的市場(進入和退出的自由),私人產權,立約自由,承擔義務(即個人對其承諾和行動負責),經濟政策前后一致和穩定。德國20世紀60年代實現“經濟奇跡”,其公開的奧秘之一就在于推行這樣一種競爭秩序,奉行這樣一套構成性原則。
回顧我國三十年改革歷程,我國實際上在無形當中推行和接近一種類似于德國競爭秩序的經濟秩序。比如,我國1994年之前實行外匯兌換券,維持外幣的可兌回和匯率穩定;而在1994年取消外匯兌換券之后,頒行中國人民銀行法和預算法,禁止財政部向央行透支,有助于我國此后長期維持較低的通貨膨脹率。總體上,只不過德國采取的是一種普遍推行競爭秩序的進路,而我國則選擇性奉行競爭秩序的進路,采取“走一步,退半步”的蟹行模式。而且我國只不過完成了半個行程,但是我國的經濟成就已經使得全世界瞠目結舌。
德國社會市場經濟成功的另一個奧秘是推行競爭秩序的調節性原則。這些調節性原則是輔助性的,包括:壟斷調節(為了使權力分散而反對壟斷),過程穩定政策(穩定經濟過程),最低工資(蕭條時期),個人與社會成本的均等化(即在處理環境問題時使得外部成本內部化),社會政策(收入與財產的再分配)。這里除了壟斷調節和過程穩定政策之外,均為民生政策。
我國從2003年開始也持續加大了調節政策,但我國的調節政策與德國奉行調節性原則的做法差距甚遠。德國不搞國有化,反壟斷,反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反價格卡特爾,促進中小企業發展。我國雖然推行壟斷調節,但豁免了國家控制行業,還資助大型企業,比如補貼全國龍頭企業。德國通過獨立貨幣政策來維持幣值穩定,嚴格限制財政赤字規模。我國則一直過度發行基礎貨幣和廣義貨幣,財政赤字近年來超速擴大。德國到目前為止還只是在郵政和護理兩個行業實行最低工資制度,我國目前已經大張旗鼓地在全國鋪開該項制度。德國從70年代中期開始大力整治環境,我國目前才開始加速整治環境。德國的社會政策(尤其是養老金制度和勞動力市場保護)已經過頭,我國的社會政策總體上不足。
我國自古以來力求中道。體現在發展與民生的關系上,也要體現中道,把發展與民生的關系理順,把發展與民生并重作為新國策。
我國目前處在如何把握發展與民生關系的十字街頭。這里,德國的教訓必須銘記在心:德國的社會福利制度搞得過頭,民眾猶如“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在德國,可以說問題不在不知道解決方法,而是在于知道了但無法去落實。社會福利制度容易形成“棘輪效應”,只進不退,一旦鋪張過度,社會福利網減肥消瘦的余地很小。
在一個良好運行的社會,需要強調個人責任有限,政府提供輔助性的支持作用。社會保障屬于一攬子方案,包括個人和家庭為自己提供的互助性保障或者商業保險,國家提供的社會保險和國家救濟,公民社會提供的社會救助,等等。我國今后的做法不是不應鋪開社會安全網,而是要大力鋪開,涵蓋全體人口、各個人口層次,尤其是窮困人口群體和農村人口群體。與此對應,社會保障水平應該首先是對最廣泛層次的較低必要保障水平。這種保障有利于維護人的尊嚴,既考慮到社會團結的需要,又能夠調動和利用受保障群體個人的自身和家庭供養能力。當然,人的尊嚴首先需要通過市場來獲得:在一個競爭秩序下,個人提供其勞動力、土地和資本這類生產要素投入,獲得其回報,也就是一次分配收入,這種自食其力的行為是維護人的尊嚴的。
最后,我們開始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維穩與維權不是對立的,維穩完全可以建立在維權基礎之上。此外,一些成熟市場經濟國家的經驗表明,發展與維權也不是對立的,發展完全可以建立在維權基礎之上。綜上所述,在未來,我們需要切切實實地做到發展與民生并重,維穩與維權并重,發展與維權并重。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