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楠
論孔子的“盡善盡美”與人格修養之關系
孔楠
聯系《論語》中孔子關于音樂和君子人格的評價,分析了孔子對于《韶》樂“盡美又盡善”評價的雙重標準。孔子強調“美”與“善”的結合,這既是他針對音樂的審美標準,也是衡量人格修養的標準。孔子通過具有審美意味的禮樂規范傳達一種向美、向善的禮樂文化精神,提倡美善兼備、文質彬彬的君子人格。
孔子;盡善盡美;文質彬彬;禮樂精神;人格修養
儒家的審美興趣主要傾向人格修養之美。孔子認為,藝術和人生的本質都是美善合一、文質并重的,要通過融“詩教”、“禮教”、“樂教”和“身教”為一體的審美教育和人格教育,塑造盡善盡美、文質彬彬的理想君子人格。
“盡善盡美”語出《論語·八佾》[1]:“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論語》中還有一些涉及“美”和“善”的論述。其中,“美”的涵義大致有這樣兩種:(1)好,好的,美好的事。如《泰伯》“周公之才之美”;《顏淵》“君子成人之美”; 《子路》“富有,曰茍美矣”。(2)漂亮,美麗。如《雍也》“有宋朝之美”;《泰伯》“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子罕》“有美玉于斯”。“善”的涵義大致也有兩種:(1)善良,好人,好處,好事情。 如《公冶長》“愿無伐善,無施勞”;《季氏》“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子張》“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2)好,好的,正確的。如《述而》“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泰伯》“篤信好學,守死善道”;《顏淵》“子欲善,而民善矣”。可見,“美”是外在的、顯性的、形式上的美麗、華美,是淺層次的好和善;而“善”是內在的、隱性的、內容上的美好、善良、高尚等道德品質,具有更深層的內涵。
“美”、“善”本是兩個形異義同的古字。《說文解字》不單獨釋“善”,只在“美”字下注:“美,甘也。 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繕也。美與善同意。”“美”、“甘”亦互訓:“甘,美也。 從口含一。 ”這說明“美”、“甘”、“善”三字都是與上古先民飲食味覺直接相關的會意字。段玉裁注[2]:“甘部曰:美也,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引伸之,凡好皆謂之美。羊大則肥美。”“繕之言善也,羊者祥也,故美從羊,此說從羊之意。美善皆同意。”可見,“美”“善”二字在中國古代通用,兩字俱從羊得出。從當時的經濟社會情況來看,“羊大為美”反映了“美”是以社會功利滿足為基礎的,而羊是當時人們特別是貴族的重要食物來源,同時又是富足吉祥的象征,因而被認為是“美”的,既“美”且“善”。
“美”是一個象形字,主要指樂舞聲色感官之美。在春秋及春秋以前的時代,“美”還沒有成為單純的外在形式美的概念,除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外在形貌之美,還有“先王之道,斯為美”“里仁為美”等內在道德品質之美,常與“好”、“善”等同義。“美善同意”是在社會生產力較落后的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審美觀念,受到生理滿足、社會功利等眾多現實因素的束縛,但其對后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是中華民族審美傳統的有機組成部分,一直延續到現代社會[3]。
《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朱熹注[4]:“韶,舜樂。武,武王樂。美者,聲容之盛。善者,美之實也。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其功一也,故其樂皆盡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遜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誅而得天下,故其實有不同者。”楊伯峻注:“‘美’,可能指聲音言,‘善’,可能指內容言。舜的天子之位是由堯‘禪讓’而來,故孔子認為‘盡善’。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是由討伐商紂而來,盡管是正義戰,依孔子意,卻認為‘未盡善’。 ”錢穆《論語新解》[5]:“盡美,指其聲容之表于外在。如樂之音調,舞之陣容之美。盡善,指其聲容之蘊于內者,乃指樂舞中所涵蘊之意義言。”
《韶》《武》皆為紀功樂舞,是宗廟祭祀活動的重要內容,場面宏大,節奏舒緩,聲音平和,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和震撼力,皆“盡美矣”;而《韶》樂又以其內容上的道德性因素取勝,具有“美之實”,符合“善”的標準。二者由于思想內容的不同,境界便有了高下之分。《韶》樂早于《武》樂,內容表現堯舜禪讓之事,不僅藝術上是“盡美”的,而且思想上符合孔子的倫理道德觀念和仁義禮治理想,因而也是“盡善”的,是“美”和“善”高度統一的典范。《武》樂因歌頌武王以武力征伐取天下的戰爭內容,雖然藝術形式“盡美矣”,但思想內容未表現“至德”,所以“未盡善”。 《論語》中稱“至德”者二,一贊泰伯,二贊文王,皆因其出于禮讓。楊樹達《論語疏證》[6]:“吳季札觀湯樂而曰有慚德,亦以其用武力也……聲音之道與政通,樂者,政之發于聲音者也,古人聞其樂而知其政……孔云《武》未盡善,猶季札之言《濩》有慚德也。”孔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并贊“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顏淵“問為邦”,孔子言其一為“樂則韶舞”。《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季札觀樂推崇《韶》樂“德至矣”,“甚盛德”。《孔子集語》中孔子言:“《簫韶》者,舜之遺音也。溫潤以和,似南風之至。其為音如寒署風雨之動物,如物之動人,雷動禽獸,風雨動魚龍,仁義動君子,財色動小人。是以圣人務其本。”推崇藝術形式、道德內涵與禮樂精神兼備的《韶》樂,是孔子一以貫之的觀點。
可見,“美”是外在的音樂的音調旋律之動聽和舞蹈的形式陣容之動人,是對音樂藝術形式所作的審美判斷;而“善”是蘊含于音樂舞蹈之中的內在精神——健康完善的文德和仁愛禮讓的美德,是對音樂內容所作的倫理道德判斷。
孔子認識到并肯定了“美”這種給人以精神享受的感性形態的獨立層次,使得音樂藝術的“形式美”具有獨立的價值。在人們普遍認為“美善同意”的春秋時代,孔子以其深厚的音樂修養和豐富的音樂實踐為基礎,在音樂領域創造性地引入“美”與“善”的評價標準,真正做到了“美”“善”并舉,“美”“善”分離。孔子鮮明地提出“盡善盡美”這一美學批評必須和社會倫理道德批評結合起來的原則,使音樂美學上升到一個新高度,成為中國古代評價文藝作品的重要原則,在中國文學批評和美學發展史上具有開創性意義。
(一)文質彬彬
孔子的“盡善盡美”觀是建立在道德基礎之上的,強調內容和形式的統一,即“文質彬彬”。
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朱熹注:“彬彬,猶班班,物相雜而適均之貌。言學者當損有余,補不足,至于成德,則不期然而然矣。”楊樹達《論語疏證》引《春秋繁露·玉杯》篇曰:“質文兩備,然后其禮成;文質偏行,不得有我爾之名。”
《論語》中,“質”是本質、根本、內容、質樸之意,指人內在的道德品質,是內心的“善”;“文”可指人言談舉止等外在表現,也可指各種禮節儀文,而這些意義都可以歸結為一種形式上的“美”。針對棘子成“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的觀點,子貢曰:“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顏淵》)“文”與“質”同樣重要,飾以文采能更好地區分本質。孔子更重視仁德等品行在做人修身方面的重要性。“辭達而已矣”,要避免“文勝質則史”。可見,文質并重、形式與內容相統一、外在的禮節儀文之“美”與內在的禮樂精神之“善”相結合的“君子”是儒家推重的理想人格。
(二)禮樂精神
《論語》中涉及許多禮樂精神與人格修養的問題,孔子認為只有外在形式 “美”而無內在精神 “善”的“禮”和“樂”是不值得稱道的。
“人而不仁,如禮何? 人而不仁,如樂何? ”(《八佾》)錢穆《論語新解》:“若無內心之仁,禮樂都將失其意義……故仁與禮,一內一外,若相反而相成……孔子言禮,重在禮之本,禮之本即仁。”
“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八佾》)朱熹注:“禮貴得中,奢易則過于文,儉戚則不及而質,二者皆未合禮。然凡物之理,必先有質而后有文,則質乃禮之本也。”錢穆《論語新解》:“禮有內心,有外物,有文有質。內心為質為本,外物為文為末……禮貴得中,本末兼盡……若惟知有本,不文不節,亦將無禮可言。”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陽貨》)程子曰:“天下無一物無禮樂。”李澤厚:“‘禮樂’不在外表,非外在儀文、容色、聲音,而在整套制度,特別是在內心情感。即‘禮’歸于‘仁’。”[7]孔子所崇尚的“禮”當然不是供玉奉帛、敲鐘擊鼓這些外在表現形式,這只是“禮”之“末”;“禮”之“本”在于整套禮樂制度所傳達的禮樂精神。
(三)文質、禮樂與美善
孔子注重音樂本身的形式之美和旋律之美,更重視音樂所傳達出來的禮樂文化精神——內容的“善”,這才是“質”,是音樂的內核和根本,高于外在的聲容之美。孔子的音樂美學思想是建立在“善”的基礎上的,認為道德上的“善”先于藝術上的“美”,要做到“美”“善”兼備,文質統一。如果文質不得兼備,則寧有質而無文。錢穆《論語新解》曰:“遺其本,專事其末,無其內,徒求其外,則玉帛鐘鼓不得為禮樂。”
詩禮樂是孔子培養藝術氣質、加強道德修養、造就仁人君子的重要途徑。他教育兒子:“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季氏》)又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泰伯》)從學“詩”始,經過“禮”,最后完成于“樂”。“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憲問》)朱熹注:“節之以禮,和之以樂,使德成于內,而文見乎外,則材全德備。”詩教、禮教、樂教、身教融藝術境界、道德境界和人生境界為一體,是文質兼備、至善至美的境界。
孔子認識到了“善”和“美”各自的獨特性質和存在價值,并提出通過具有審美意味的禮樂規范 (美,文)傳達一種向美、向善的禮樂文化精神(善,質)。“美”是“善”的外在表現形態,是對藝術的審美評價和要求;“善”是內在之“美”,是“美”存在的合理基礎,是“美”的本質內容和最終目的,是對藝術的社會道德倫理規范。孔子從形式和內容上區分了“美”和“善”,在充分肯定文質統一的基礎上,更提倡“質”和“善”,奠定了“美”“善”關系的基調。“盡善盡美”是對先秦儒家古典美學思想的集中概括,對后世美學思想的發展有著深刻的影響,由此形成了中國文學史、藝術史、美學史上“美善統一”和“善主美從”的思想。“盡善盡美”揭示了文學藝術和人生的普遍規律,藝術作品只有達到文質并重、內容與形式完美統一的境界,才會具有永恒的魅力;美善兼備、文質彬彬的君子人格,則是做人修身的至高境界。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宋雄華.論“盡善盡美”的美學內涵[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4).
[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三聯書店,2002.
[6]楊樹達.論語疏證[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李澤厚.論語今讀[M].北京:三聯書店,2008.
B222.2
A
1673-1999(2011)23-0022-03
孔楠(1985-),女,黑龍江綏化人,中國傳媒大學(北京100024)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中國文學批評史。
201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