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浪漫靈魂的最后掙扎

◎吳光輝

和秋天一起走向荒蕪

花果山其實沒有水簾洞，所謂水簾洞完全是他意想洞開。花果山是他的虛擬世界。他會伴隨這個完全虛擬的世界走完他貧困潦倒的一生，他又會在這個虛擬的世界里盡享榮華富貴。虛擬是他的個性，是他的必然，也是他的歸宿。他的一生從未當過官，可在這里他會指揮天兵天將、千軍萬馬；他的一生從未親歷過寒窗十年一朝得第的狂喜，可在這里他會領略衣錦還鄉、前呼后擁的狂歡。

盡管他的想象力豐富之極，但他壓根兒就沒有西天如來那樣，能夠預料前后五百年、上下九重天的萬事萬物，否則他也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高考中落榜了，也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敗下陣來，導致了那天垂頭喪氣地踏上歸程。這一天，他的心和科舉一起走向絕望，他的心和秋天一起走向荒蕪，他的心又和虛擬一起走向無奈。五十五歲的他在第七次名落孫山之后搭乘一葉扁舟，沿著運河古道溯流而上。扯一片嘆息的秋云為自己拭去老淚，掬一片沾淚的枯葉珍藏在自己的心底。用仰天長嘆去鼓起一船獵獵的歸帆，用懊傷憤恨去渲染一河湯湯的秋水。他佇立于船頭，思緒一陣青煙似地出竅，幻想自己化作美猴王從西洋的西牛賀洲留學十年，駕駛著噴氣式筋斗云回到花果山，學成歸來，衣錦還鄉。

深秋的寒風似乎是從陰森冰冷的科舉考場那里刮來的。他微閉微開著他的那雙老眼，龜縮在陳舊斑剝的孔孟思想里，被寒風凍得連續不斷地作靈魂的顫抖。那長袍的頂端只剩下他那早已花白的思緒。他的骨骼似乎都在被想象中的螞蟻精一遍又一遍地啃噬著，他的血肉似乎都在被假設中的白骨精一遍又一遍地吮吸著。他一步一嘆地走向那座生他養他的、完全失重的古城淮安。

他閉上了布滿淚水的雙眼，關閉了現實苦痛的視窗，點擊自己浪漫的靈魂，進入了他的虛擬世界。好像他已經不是回到他多災多難的淮安城，而是回到他的五A級旅游圣地花果山；好像他已經不是名落孫山的高考落榜生，而是學成歸來的留洋海歸派；好像他已經不是一介平民滿身的晦氣，而是當上了花果山地區的“一把手”放屁都能吹著火；好像他也不是乘坐一葉扁舟溯流而上，而是駕駛著宇宙飛船騰云駕霧。

虛擬的世界讓我們常常把《西游記》理解成神話的浪漫，而更多的人沒有看透它的本質是精神的寄托。作者就是將花果山虛構成自己心目中的精神領地，將孫悟空打磨成一個成功人士的偶像，讓自己科舉失敗的靈魂在這個完全虛擬的世界里，體嘗到出將入相的滿足和光宗耀祖的平衡。

他清貧潦倒了一輩子的靈魂太需要名列三甲、披紅掛綠、平步青云的輝煌了，他必須讓自己的輝煌在虛擬的世界里閃耀登場、頻頻曝光。他讓那四萬七千個猴類臣民一齊簇擁著自己山呼萬歲，他要享受自己常常在淮安府大街上看到的眾星捧月、夾道歡迎、鞭炮齊鳴的快樂；他讓自己的屬下跪倒一片，給自己行大禮、頌大安；他又命眾部下酒果齊上為自己接風賀喜；他讓自己榮歸故里，雄立于萬人大會的主席臺上，耀武揚威，使周邊地區的七十二洞主都來參拜，每年進貢，四時點卯，從而把自己的權力范圍從一個縣級市擴大到省轄市。他讓自己寒窗苦讀的付出在這里得到最大限度的回報。他在虛擬的世界里開懷大笑，過足了官癮。

花果山真的沒有水簾洞，只有一個不到一米深的凹洼。水簾洞生存在虛擬的世界里。水簾洞是整個花果山地區的首腦機關，是“一把手”孫悟空的辦公地點，每次上班下班他都是高高在上，而那些眾多的高級官員位列兩側等候差遣，把守洞門的自然是那些下級臣民、武警保安。水簾洞是封建官場的一個象征。等級森嚴但充滿嘲諷，嚴肅威武卻充滿戲謔。他崇尚仕途，迷戀官場，卻又無法成為現實，只得在虛擬的世界里一邊滿足自己的官欲，一邊又在嘲諷抗爭，從而使自己在花果山的水簾洞里得到最大限度的情感自慰。水簾洞是他在思想深處開鑿的一條通往封建仕途的精神邃道。

他真的不愿意睜開渾濁的老眼，按下世俗的云頭，無可奈何地回落到1860年大明朝的淮安府河下鎮，重處江湖之遠。他真的想在花果山地區水簾洞辦公大廳“一把手”的寶座上賴著不走。

他是現實社會和虛擬世界里的雙重失敗者。他就是吳承恩。

浪漫是徹心透骨的迷霧

浪漫是徹心透骨的迷霧，籠罩著虛擬的世界，彌漫著叛逆的傳奇，也滲透著心底的無奈。浪漫是吳承恩的品行氣質。據說中科院的專家在1982年對吳承恩的頭骨進行了認真研究后，復原了吳承恩的長像。按這次研究的結論，吳承恩的后腦勺就有一塊不大不小的反骨，也就是說吳承恩的身體里由生而來地存在著叛逆的基因。所以，現在佇立在淮安市楚州區河下鎮射陽簃的吳承恩塑像，完全不該是那樣文質彬彬的傳統封建文人的樣子，而應該是一個浪漫形骸、放蕩不羈的叛逆者形象。浪漫是他的文人風骨，叛逆是他的英雄本色。

金箍棒是吳承恩叛逆反抗的超尖端新式武器。金箍棒外形像是一枚洲際導彈，直徑約有斗來粗，長度二丈有余，高高聳立在東海龍王的海軍基地里。孫悟空不費吹灰之力拿過來一看，原來兩頭是兩個金箍，中間乃一段烏鐵，緊挨箍有鐫成的一行字，喚做如意金箍棒，重量一萬三千五百斤。金箍棒的優勢是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硬可軟、可粗可細，有點像男性的生殖器，其功能是勇猛無比而又變化莫測。吳承恩恐怕早就明白槍桿子里出政權的道理，所以他自告奮勇地當上了孫悟空的裝備部長，不僅給孫悟空裝備了這枚世界最為先進的核武器，還將孫悟空武裝到牙齒，給他裝備了宇宙飛行器能讓孫悟空在太空自由行走，裝備了最為精確的雷達讓他火眼金睛，裝備了七十二般變化的信息戰技術讓他變幻莫測。吳承恩把孫悟空打造成超級核大國里的巨無霸。

正是倚仗著這些世界一流的超尖端武器，才使孫悟空當上花果山地區的“一把手”，當上了玉皇大帝后勤部門的“弻馬溫”，后來又當上了幾乎敢與玉帝平起平坐的齊天大圣，才使得孫悟空有本錢和玉帝老兒叫板大鬧天宮，有膽量和東海龍王斗法斬殺龍子，有能耐和天兵天將干仗屢戰屢勝。其實，孫悟空的神通越大，就越是表明吳承恩對他生存的那個社會的反抗性越強。孫悟空的所有高超的本事，正是吳承恩發泄心中不滿、報復那個社會的絕妙手段。敢于站出來公開叫板的不是孫悟空，而是吳承恩；叫板的對象也不是什么天宮玉皇，而是現實社會的封建統治。

吳承恩的兩個兒子都過早地夭折，兩位夫人也早已病逝。親人短壽成為他苦難人生的又一刻骨之痛。所以在他的虛擬世界里，他得首先讓自己的化身長生不老。他派孫悟空手執如意棒，徑登森羅殿，喝令判官取出生死簿，把猴屬之類的有名者一概勾之，然后一路揮棒打出幽冥界。孫悟空用武力相威脅，將自己的生死時間一筆勾消，從此不老長生，與天同壽。顯而易見，吳承恩將孫悟空武裝整齊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對生命的關注。

當然，有了身體這個革命的本錢之后，吳承恩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一生最大的追求，那也是他父親的遺愿，希望他能讀書做官，青史留名。為了考取功名，他從七歲開始到五十二歲，花了整整四十五年時間去奮求，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F實的一無所獲、窮困潦倒，迫使他在虛擬的世界里尋求成功。他二話沒說就迫不及待地讓孫悟空拿著金箍棒去跑官要官了。他遙控孫悟空反下天宮，嫌弼馬溫官太小，撂挑子不干了。玉帝本來想對他再考察一段時間，然后再逐級提拔任用，可這個猴頭等不及了。這不是破壞了干部提拔任用的組織程序？所以，玉帝十分惱怒，命托塔天王李靖為降魔大元帥，哪吒三太子為三壇海會大神，即刻興師下界討伐，結果被手執如意金箍棒的孫悟空打得落花流水。孫悟空得勝以后揚言玉帝老兒若不發個紅頭文件，給個齊天大圣的官職，他要打上靈霄寶殿！嚇得玉帝趕緊蓋章發文、封官許愿，并且為他在蟠桃園邊蓋了一座齊天大圣府。當然，吳承恩并不知道這齊天大圣也就是一個像人大政協那樣的虛職，并沒有什么實權。就這樣，吳承恩在他的虛擬世界里過足了官癮，在現實生活中沒有得到的在這里全部得到了。他自己一輩子也就當過幾個月的小吏，而在這里居然當上了一品大員，簡直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

看來金箍棒的本質就是一支筆，吳承恩讓孫悟空用這支筆，寫出了一篇又一篇降妖伏魔的錦繡華章，讓孫悟空過五關斬六將，順利通過童試鄉試會試殿試，最終考取了功名，當上了大官，完成了吳承恩在現實生活中一生未了的心愿。可見金箍棒也無法擺脫官本位思想的束縛。孫悟空是個徹頭徹尾的官迷。值得我們思考的是，孫悟空這樣學有專長的領軍人物，沒有去當科學院院長，而只能當一個維護封建道德的衛士長。這是因為不管是虛擬世界還是現實社會，在整個龐大的官僚機構中，壓根兒就沒有科研單位或者高等院校的編制，所以做官當老爺成為億萬國民的唯一的選擇。即使在今天高校畢業生的首選職業還是報考黨政機關公務員。

一朵追逐自由的花

緊箍兒是一頂美麗的小花帽兒，看上去有幾分溫馨可愛，還有幾分天真爛漫，可它是用封建道德防線紡織而成的，讓無法無天的孫悟空戴到頭上后，只能束手就擒了。唐僧運用欺騙手段，和觀音一起將孫悟空狠狠地忽悠了一把，讓這個自由主義泛濫、目無組織紀律的下屬乖乖地戴上了它。唐僧迫不及待地檢驗這個秘密武器的真實功效，當親眼目睹原本自恃神通廣大、壓根就沒把領導放在眼里的孫悟空抱頭鼠竄、跪地求饒時，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吳承恩的虛擬世界里，一方面幻想出威力不亞于原子彈的金箍捧，另一方面又虛構出耍嘴皮子輕輕念叨的緊箍咒。他讓思想的叛逆與精神的鐐銬并存，而最終讓反抗屈從于枷鎖，原子彈屈服于耍嘴皮?？峙率侵钡剿瓶紡氐资〉倪@一天，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的一生從來就沒有過自由。他不得不把自己的靈魂抵壓在五行山下，讓沉重的高山大川羈押自己的人權；他又不得不給自己的靈魂扣戴上緊箍兒，給自己的思想戴上了無法擺脫的鐐銬。

緊箍咒其實是一種思想禁錮，是一種道德枷鎖，骨子里卻是吳承恩思想深處的無奈。他的一生只能在封建體制允許的范圍內為科舉而讀死書、死讀書，他的唯一出路也只能是走讀書做官這條老路，除此以外無路可走。他想走其他道路的結果只能是被緊箍咒所害，在地上痛得打滾，痛得豎蜻蜒翻筋斗，最后痛得連聲求饒。

唐僧念動緊箍兒咒，不是讓孫悟空頭痛難忍，而是讓吳承恩心痛難熬。孫悟空在肆意殺生違反組織紀律時，在三打白骨精到處逞能顯擺時，在打死許多強盜不服從上級指揮時，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了唐僧最為嚴厲的處罰。整個《西游記》里唐僧對孫悟空念緊箍咒主要有七次，吳承恩就是讓自己狂放的個性在這里遭受七次沉重打擊，恰好也暗合了他七次科考的嚴重失敗。也就是在這七次沉重的打擊之后，孫悟空鍛煉成長為斗戰勝佛，而吳承恩卻病倒了。他病倒在科舉制度的考場里，再也爬不起來了。嘉靖十三年的那個痛苦的秋天，他孤苦伶仃地躺在淮安府河下鎮的那間四處漏雨的破屋里，風燭殘年，貧病交加。他聯想起自己科考失敗，聯想起自己家境敗落，聯想起自己中年喪子，又聯想起自己連續喪妻，老淚止不住地縱橫而下。直到這時他才無可奈何地仰天長嘆道：“功名富貴自有命，必須得之無乃癡！”說罷，雙手捂臉，痛哭失聲。

緊箍兒不是戴在孫悟空的頭上，而是戴在吳承恩的心里。吳承恩無法沖破封建文化的緊箍咒，只能成為一位描寫各種神秘武器的偉大作家，而不可能成為一名研制真正導彈武器的偉大科學家。按吳老夫子的智商和想象力，他肯定能夠成為一位在全世界率先研制出宇宙飛行器、遠程精確制導導彈、戰略核潛艇的國防工業科學家?？墒?，在中國推崇的只有科舉而沒有科學，讓他無可奈何的是他年輕時代沒有接觸過一丁點兒科學常識，讀的全都是四書五經、之乎者也，恐怕連勾股定理、三角函數都一無所知。他被科考制度這個緊箍咒束縛得手腳動彈不得了。無奈是一杯讓他喝得酩酊大醉的酒，他端著這杯苦酒，狂飲在他的艱難人生里，狂飲在他的虛擬世界里，也狂飲在他的道德信仰里。

而恰好就在吳承恩科舉上一次又一次失敗、被唐僧一次又一次詛咒的同時，意大利的塔塔里亞教授出版了他的重要著作《論科學》，首次論述了火炮的射擊原理，成為全世界彈道學的先驅。這使燧發槍、擊發槍、火炮在西方率先發明，并運用到法國、意大利、英國等西方軍隊。此后三百年，我們中國人還在搖頭擺尾地讀著吳承恩的神話故事，為自己民族的神通廣大而盲目自大的時候，西方的八國聯軍就是用這些步槍火炮打開了中國的國門。恐怕也正是這個原因，導致發明火箭的中國只有嫦娥奔月的動人神話，而沒有率先登月的科學實踐。

吳承恩無法逃脫自己發明的緊箍咒的束縛，最后不得不像孫悟空一樣，向自己的敵人升起白旗投降。當孫悟空經歷了九九八十一次政治考驗，功行圓滿，被統治集團的董事會主席如來先生提拔為享受正部級待遇的斗戰勝佛、排名還在觀音之前時，緊箍兒也就自然褪去了。唐僧對此一語道破：“當時只為你難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蓖ㄟ^取經這一煉魔儀式，以前令孫悟空難受的那種道德規范已被內化到他的靈魂中去了。此時的孫悟空可謂“從心所欲不逾距”，他完全變成了符合封建道德規范的正部級干部，心甘情愿作為封建思想的囚徒。吳承恩無可奈何地把孫悟空培養成了封建社會的“四有”新人。這個時候，戴在他頭上的緊箍兒真的褪去了，可是他沒有因此而獲得追尋已久的精神自由。而這恰恰正是吳承恩的另一種無奈。戴著金光燦爛的緊箍兒的頭顱，原本像一朵追逐自由的花，然而這朵花最終還是凋謝了。

無奈的嘆息是虛擬世界里的經久不息的颶風，乘著這股狂風把自己的生命季節推向永久的寒冬，讓鋪天蓋地的冰雪把自己的思緒凍僵，最終讓孫悟空向玉帝討一杯毒酒一醉方休。吳承恩就是在一次酩酊大醉之后，孤苦伶仃、萬般無奈地死去。

他用在現實社會與虛擬世界里的雙重失敗，為自己贏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