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炎迅

55年的光陰,幾乎沒有在張煒臉上留下什么,肌肉依舊緊繃。很多人見了,還會說一句,瞧這人,長得那么一絲不茍。
作為一名作家,過去的23年里,他也是這樣一絲不茍地寫著《你在高原》。
他說自己不能滿足于從第二手第三手的資料里理解世界和生活,必須親自勘察它的內部。二十多年里,他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花在路上。旅途中也寫。
《你在高原》的主題詞正是“行走”。
而關于《你在高原》,首先繞不開一個字——“長”。有人甚至在網上言辭激烈,這么長的文章,就像老太太的裹腳布。
張煒平日很少上網,很少在乎這些言論,他說,文學常識告訴我們:一首好詩遠勝于十車庸文。但如果是十車好詩,那又另當別論了。
幾十年時間里寫下來的,創作變成了日常勞動,張煒坦言自己并不會覺得太累,甚至也不會覺得它太長。
它的原稿有六百多萬字,后來聽從出版者的建議壓縮成這樣。在寫作中他從來不認為有什么不好讀,相反常常覺得它過分好讀了。
它是一本很長的書,究竟是好詩還是庸文?留給時間去回答吧。他說。
十車好詩還是庸文 留時間作答
張煒說他至今習慣用鋼筆起草,覺得這樣才更牢靠。而這種固執,在《你在高原》這部書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無論是小說450萬字構造的那個漫長的時間下的虛構世界,還是寫書本身漫長的經歷。
起手時年輕,那時的狀態以書中一個人物的話來說,即“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身心”,“可見當時多么沖動,又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啊?!?/p>
原打算十年寫完,結果花了二十多年。
“人生有多少個22年?人生在創作旺盛的時期又有多少個22年?”張煒不禁感嘆。
“我因為車禍和其他勞累之類引起的疾病,這期間曾住過七次院,兩次病危。這自然將我寫作的速度拉慢了。不過這也不算什么大事,慢一些也好,可以想得更透。最難的還不是病痛,而是寫作本身?!?/p>
“原來的計劃是年輕氣盛的產物,受傷后的身體就沒有這么大的沖力了,但慢下來更好,能讓我想得更多一點,思考得更深一點?!迸笥言谝淮问鹿屎笠姷搅怂钠D難和狼狽,想到他寫作的辛苦。而他認為,這二十年如果不如此寫作,會過得更苦。
“寫作的累沒什么。有時嫌太亂和太吵,就馬上躲到偏僻處,這樣做其實并不好。如果在大熱鬧中求個安靜,這才更好,這個安靜更易于產生好的藝術?!?/p>
“多年的寫作,有點像一個人迎著北風趕路。有時候難免會感到疲憊、寒冷、沮喪,有時候也會興致勃勃,有一種行走的快感。”張煒說,《你在高原》正是關于一群人大地行走的故事,厭倦原有不甜不酸的小日子,向往最野生的土地,其實不過打了一個逃離和做夢的楔子。卷六《我的田園》里他寫道,“不停在大地奔走的欲望驅使我”。
張煒說,他想寫一百多年、特別是近幾十年的中國,挖掘和展現一些細部和深處的真實狀況,當然不是易事。《你在高原》描述了較為重要的人物一百余位。從地域上看以山東半島地區為主,涉及到國內一些大中城市、平原鄉村,還有同時期東西方國家的情況。從職業階層上看包括了知識分子、政經人物、工人農民及其他各界。
書中的一些人向往并先后去了高原地區,張煒說,這當是實指,另外也有精神層面的,就像蘇格蘭詩人彭斯的詩句:“我的心啊,在高原”。
為50年代生人立傳
張煒成名算早的,最早他是以詩人的姿態登上文壇的。20多年前,因為《古船》《九月寓言》等小說,成為很多人的文學偶像。
1986年,《古船》首次發表在當年第5期的《當代》上,瞬間引爆讀者的熱情。一年后的8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給他出了單行本。那是文學熱潮猶在的時光。張煒感覺很好。
那會兒李敬澤還是《人民文學》的編輯,他后來說,1980年代中期至1990年代的10多年間,張煒和一批優秀的作家涌現出來,比如莫言、余華、蘇童、格非、賈平凹、陳忠實、張承志等人?!爸挥袣v史上的唐朝詩歌,可以和這個時期的小說媲美?!崩罹礉稍u價說。
那時的張煒,小說里描寫兩性之間淡淡的朦朧的柔情,顯得纖巧柔美。后來轉入對農村現實的揭示,表達對人性的深入思考。自“秋天三部曲”直至《古船》,他徹底從原來的纖細敏感走向深厚沉郁,這或許是他從土地中所得。從《九月寓言》開始的三部長篇,他更多思考傳統文化的現代化改造問題和知識分子的精神自救問題,“融入野地”是他設計的一條理想之路。
到了《你在高原》,本質上依然延續了“融入野地”這個理念。只不過這一次,野地成了高原。
進入1990年代中期以后,一切都在劇烈變化。網絡時代的迅速到來使得曾經“一代天驕”的純文學和作家們,顯得寂寥。到處都是快餐文化,當微博140字的風潮來襲時,人們甚至不再愿意老老實實寫一篇千字文的博客。
什么都在 “快”,都在“刺激”。張煒認為,當代文學的趨向是越來越娛樂化欲望化物質化,當年極左時期的作家一窩蜂去寫階級斗爭,現在則是另一窩蜂,追逐物欲和感官刺激。
有人說,這世界的20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一切都在變化,而唯一不變的是張煒還在寫《你在高原》。這其中透露出一份調侃和戲謔,也體現出一種社會現實。
與不斷變化的現實相比,張煒像一個圍著自己圓心轉動的陀螺,《你在高原》是為1950年代生人立傳,那是他的一個夙愿。
張煒說,中國1950年代前后的這一代人,是承上啟下的一代,他們長身體的時候遇到了饑餓年代,獲取知識的年紀又遇上大躍進、文革,然后是中國巨大的轉型,遭遇價值觀上的兩極沖突,等等。這對他們身心的挫傷非常嚴重。但與此同時,這一代人又是見了大世面的,也很幸福。所以,他們對中國的現在跟未來都會了解得很深刻。“而我個人本身作為五十年代生人,會充分體會這一代人的喜悅、困厄、幸福和悲哀,所以應該寫他們。”張煒說。
書中有一個人物的話似乎在解釋張煒這么做的初衷:“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統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p>
他說,現在,中國的物質主義欲望非常強勢,在這種狀態下,“回頭想想那個年代,就會覺得像在夢里一樣,不可思議?!?/p>
所以,張煒每每回到那個場景,就回到了一場激越的、慷慨澎湃的大夢之中。
為了讓“遙遠的我”高興而寫作
“不斷回到大夢”讓他寫出了這部450萬字的小說,寫了100年的歷史,也就是從革命黨人一直寫過來,寫到今天。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越是接近今天,筆墨也就越重越濃。
“所以它不僅是一個反思過去、追憶過往的回憶性作品,而更多是一個全面展現當下中國的作品?!睆垷樥f,在這個過程中,我的好多朋友,包括我自己,都是親歷者,是參與其中的人。一些人在那場壯懷激烈的行走中,有各式各樣的遭遇,甚至付出了生命。我是目擊者,也是行動者。
張煒從小對地質隊員的生活入迷,覺得他們滿世界跑,可以去無數有意思的地方,什么高山大河雪嶺都不在話下。這可能是最浪漫的人生了吧。那時候對他們的艱苦并不覺得,眼里看到的全是有趣。
“我那時候有許多時間都在他們的帳篷里玩,聽他們海聊。”張煒回憶,當時的海邊除了打魚的人和獵人,來來往往最多的就是地質隊員了。這對于他以后的文學之路有一些影響,比如他在1980年代初就寫了好幾篇有關地質隊員生活的短篇小說。后來的長篇更是不止一部以地質隊員為主人公了?!赌阍诟咴防锏闹鹘菍庂?,也是一名地質學院畢業的青年。
他被小時候的興趣牽引著,自修了大學地質課程,從80年代初開始,不過學一半丟一半,沒有實踐終究記不牢。書里面有個人物說過一句話,“占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他說,這是自己對地質工作者的評價。
除了地質工人,張煒的小說里,還有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土地。
土地其實是文學的全部。張煒說,自己這些年來最愛看的兩本書就是王獻唐的《山東古國考》、李白鳳的《東夷雜考》,無論到哪里出差,都要帶著這兩本書,“因為我對這片鄉土是如此沉醉?!?/p>
在小說《九月寓言》單行本的扉頁上,他曾寫了一句話:“為了一本好書,可以耗上一生?!?/p>
很多年后,張煒說,這包含了兩層意思,一是表明了寫出一本好書對一個寫作者的重要性以及他的決心??梢杂靡惠呑拥臅r間只寫一本好書,比如說《紅樓夢》和《追憶似水年華》,另一個意思,是講一個作家,無論一生寫了多少本書,其實都在寫“同一本”,總是朝向同一個大方向,有著明顯的探求軌跡。
小說寫那么長,有意義嗎?這是很多人的疑問,而且還是一部純文學的作品,能吸引讀者嗎?賣得動嗎?
而張煒似乎一點不憂慮。
“說到評價與市場之類,這太繁瑣了,我當時只是癡迷于寫作,印出來是為了存個心情?!彼f,這兒借用一句拙詩來說吧:“我聽到的只有自己的心靈在回響?!?/p>
他過去曾經多次被問及“到底為誰寫作”的問題。為大眾?為市場?為知識分子?為業內專家?他說都不準確。
那到底為誰?總要有一個目標吧?張煒說,我是為了“遙遠的我”在寫作??傆X得自己寫作的時候,另一個“我”在很高很遠的地方注視著,他盯住了我的筆尖。就為了讓那個“遙遠的我”高興和滿意,我才如此辛苦地工作,快樂地工作。寫作是不需要達成與他人的、市場的妥協。
得獎,不過是人們制造的“屑末”
將自己埋在小說的虛構世界里,一晃20載,有人說他“就像一個蚌殼”,不留給自己一點縫隙,他坦言一直在拒絕外面的世界,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武林高手的閉關,他也怕自己功虧一簣。等他出山,離開虛構的世界,重新看到的是一個早已變化萬千的世界。
“在這場空前的勞動面前,要解決許多生活中具體的、瑣碎的問題,因為它們會把我從文字的世界里拽出來——怎么抵御這個強大的現實的拽力,堅持生活在個人的世界、虛構的世界里,這很難?!睆垷樥f,“這個抵抗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沒有強大的拒絕的力量,就會從那個世界里走出來,這樣創作也就失敗了?!?/p>
書寫完了以后,張煒有一種極其空蕩的、失落的感覺。他與書中的男男女女,這所有的人一起生活了22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突然告別了他們,就會有一種不適感和恍惚感。
2005時,張煒曾寫了一篇《精神的背景》,在《上海文學》雜志發表,他把當代中國的精神困境描述為“精神平均化時期”“沙化時期”“賣掉一切的寫作和出版”“在背景中顯現的文學”。
不過作家毛尖不同意張煒對“精神沙化”的觀察,有媒體曾援引她的話說:“去問年輕一點的孩子,肯定會說現在是很激動人心的年代,會有張愛玲在《中國的日夜》里表達的那種快樂。為什么在孩子們看來叫人興奮的年代,在張煒筆下卻那么沮喪?是不是張煒自己對當代生活的加入還是不夠?或者說,他首先拒絕了當下?”
有人提出已鮮有讀者有耐心去讀這樣一部大部頭的作品了。張煒不以為然,他說:“純文學過長就沒人讀了,這個說法完全是以一己的心態去替代和揣測眾人的心態?!?/p>
《你在高原》出版以后,曾有一位數學專業的老科學家,她花了兩三個月的時間讀完了全書,然后把自己的兒子兒媳叫到跟前,說希望他們都讀一遍。兒子兒媳都讀了。
“不久前我到西安,他們聽說后找到我,談了這個經歷,讓我一陣感動?!睆垷樥f,很多像那老科學家這樣的“非文學中人”,對《你在高原》卻有那么多熱烈的回應,這甚至讓他想到了80年代中期,就是《古船》《九月寓言》出版時的那種感覺。有的讀者甚至在三四個月里只沉浸在這套書中,寫下了厚厚的讀書筆記。這些例子太多了。
所以張煒有這樣一個感慨:讀者不問,問者不讀。
“你也完全沒有必要一定要一口氣把它讀完,他可以慢慢讀,如果感覺不好,就把它扔掉,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閱讀是自愿的。”張煒說。
有人說純文學已經死了,至少枯萎了,張煒卻堅持寫出這么長的純文學小說,實在有“不識時務之態”。對此他說,在幾百年前,有人就問雨果:你們為什么還要寫作,寫詩,哪有人讀?分明沒有人讀了,你們為什么還要寫?文學死亡了。雨果回答說:“那就是說,男女之間不再相愛,太陽也不再升起,玫瑰花也不會開放了”——他只用了這樣幾句比喻,回答了質疑。
《你在高原》第六本《我的家園》中,張煒很細膩地描寫了一個中年男人想去農村包下葡萄園時候的粘稠心情,但一些讀者看完后覺得,這樣的敘事有些太自我,作家想表達的情感,在外人看來顯得有些拖沓和絮叨。
對此,張煒說,“越自我越好。寫作者不能遷就讀者,越是這樣越是對他們的尊重。任何好作家都是與表達的平均數相去很遠的。而敘述節奏、速度,是作家最重要的特權,一旦失去了它們,也就失去了作家自己?!?/p>
張煒在長篇小說《能不憶蜀葵》中有這么段話:“什么得獎啊,畫廊上的成功啊,那不過是人們制造‘屑末的一種方式……只要是屑末,就永遠別想擲地有聲,風一吹就了無痕跡了?!彼f,這恰如現在自己的心情,茅盾文學獎已經成為過去時,別林斯基說過這樣一句話:“經過了必要的時間之后,每個人都將各歸其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