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尚仁
從《傷逝》到《蝸居》
——兩部作品中時代青年生活境遇的剖析
文/王尚仁

魯迅的短篇小說《傷逝》,發表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在相當長的一個“文學時代”里,作者如雷貫耳的大名和作品本身的份量,吸引了一代代讀者尋著它去閱讀。
六六的長篇小說《蝸居》,出版于當今的“影視時代”。作品的藝術成就與《傷逝》并不在一個層級,若不是同名電視劇的拉動,可以肯定地說,知道還有小說《蝸居》的人,只能是一個狹小的群體。基于此,本文就從小說《傷逝》到電視劇《蝸居》談點只言片語。
《傷逝》是將“五四”運動前后的時代背景加以濃縮,讓讀者通過人物命運去透視、領會作者的文外之意。《蝸居》是拿當今現實以“房事”為由加以擴展,把某一群體的尷尬展示給觀眾。
耐人尋味的是,《傷逝》與《蝸居》,仿佛跨越時代產生了遙相呼應的遠程效應,兩部作品的人物彼此似曾相識。
《傷逝》中的涓生、子君;《蝸居》中的海萍、海藻、蘇淳、小貝。其身份屬性,都是青年知識分子,習慣上把這類人稱為“小資產階級”。這群不同時代的被城市邊緣化了的打工族“白領”,事實上近乎無資無產。當今一些青年“小資”,就算有車有房,那也是靠銀行“按揭”;有點股票,多數人被設局“套牢”。沒有人去較真他們與“小資產”是否名實相符,就像“階級”本是中性詞并無褒貶之意,沒必要心虛似地換成“階層”,無非就是某個群體的代表符號,僅此而已。人們觀念中的“小資產階級”,多是就那個群體中人的心態、情趣、言談、舉止有別于其它群體而獨具特色,即“小資情調”而言,并不是別的什么帶有政治色彩的東西。
由于無資無產,從學校走出來的“小資們”,想在都市落腳,就不得不選擇與他們不屑為伍的“小市民”為鄰。
《傷逝》中涓生、子君“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p>
《蝸居》中的海萍、蘇淳尋到“藏在城市中的一個狹窄的里弄里,簡陋、破敗、晾曬衣服如彩旗般鋪展開來的處所?!?/p>
涓生和子君,還占有“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且還有“極其安閑幽靜”的舒適感。
海萍和蘇淳沒撞上好運,“他們居住的屋子是一間十平米左右的老式住房后加的閣樓,衛生間和廚房都是跟鄰里共用的?!?/p>
兩相比較,不知道涓生、子君是應該為自己身處封閉落后的年代而慶幸,還是海萍、蘇淳要感嘆自己生在與世界接軌的轉型期以至于今不如夕。

若作簡單的類比,就容易犯“形而上”的錯誤。值得思考的是:尋找住所的小問題,其中是否隱含著被人忽視的大問題。
時代在發展。時代的列車迅猛向前,載著精神,載著物質。時代的列車還經年不息地載著曾經是以土地刨食的農民進城打工。安身才能立命。蜂涌入城的農民工,以他們人數上的強勢,大面積占領“地盤”。于是,逼著那些從學校走出來的知識青年,要么“蝸居”在鬧市中的某一角落;要么“蟻居”在城、鄉結合部的某個棚戶區混扎于“小市民”群體之中。
《傷逝》中的涓生、子君;《蝸居》中的海萍、海藻、蘇淳、小貝們,雖隔著時代的“代溝”,卻害有一個通病:與城市底層社會的“小市民”在思想上格格不入,無法也不愿意與“小市民”思想溝通更別說在情感上打成一片。
然而一接觸到生活實際,“小資們”鄙視的“小市民”習氣,卻如同鏡面反射般的將“小市民”“影像”在他們身上印照得分毫不差。
《傷逝》中子君“因油雞爭食與同院的小官太太暗斗”;《蝸居》中“被鄰居抱怨用水太多的海萍,以反指鄰居偷用自家的油予以回擊”的情節描寫,都十分到位地指出了:知識青年“小資們”精神上的制高點,一旦被行為挪走了支撐,居于制高點上的“自優感”必然會落入市俗的醬缸,結果是不能脫俗。
《傷逝》和《蝸居》都反映了知識青年“小資”的男女結合。不同時代的兩部作品中的人物,以不同的表現形式,證明了一個不爭的事實:在“小資”們步入結婚或同居過的“二人世界”之后,只要他們還沒有躋進所謂“中產階級”的行列,還混扎于底層“小市民”之中仍處于“蝸居”或“蟻居”的生存狀態,其“小資”情調的瑕疵,在柴米油鹽面前將無處遁形。生活的苦水,猶如漂白溶液般不停地侵蝕他們理想的斑爛色彩,最終只能留下一片慘白。
《傷逝》中的涓生、子君“吃了籌錢,籌來吃飯”。子君為打發寂聊養的油雞和小狗“阿隨”,涓生“經多次的抗議和摧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阿隨’終于用包袱蒙了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
《蝸居》中的海萍、蘇淳為一塊錢可以吵得不可開交。為省錢,海萍反對蘇淳抽煙,將蘇淳的一包煙訓斥著扔出窗外,蘇淳居然急忙跑出去又撿回來。海藻向男友小貝提起借錢給姐姐時,小貝攤牌式的言道:“將來也要錢,結婚、買房,還要養小寶寶”……
也難怪,依海萍的估算,都市最基本的生活成本,需日進四百元。可以想見,生存的壓力近乎于令人窒息。
有人說,沒有壓力就沒有動力。殊不知,當壓力變成動力之后,被動力作用的物體一定要有可供轉換為功率的場。就像蒸汽機的鍋爐和廚房用具高壓鍋。如果鍋爐的壓力不能作用于蒸汽機;壓力鍋的壓力不能作用于鍋內的食物,又無安全閥減壓,其結果,壓力形成的動力就只能作用于鍋爐或壓力鍋本身——爆炸。
人的生存道理又何嘗不是如此。
《傷逝》中的涓生在失業后,為尋求新的工作處處碰壁,以至求告無門。出于他和子君二人“新的出路的開劈,新的生活的再造,免得一同滅亡”的考慮,涓生痛下決斷,以“因為我不愛你了”為借口,結束了二人的同居生活。
《蝸居》中“胸無大志”的小貝與價值觀發生裂變的海藻,本是兩支纏繞在一起的浮萍,有“愛”卻無根基。在各自生存法則的引導下,海藻與人有染之后,小貝答應原諒她,卻又不以結婚去付諸行動。海藻為自己的“出軌”行為深感愧疚承諾了斷孽緣,卻繼續與宋世明保持接觸。你無法找到這一對同居一室的“戀人”有為對方考慮的絲毫行為表現。“分手”是小貝自尊心遭致極度傷害后的無奈之舉,“分手”也是海藻期盼已久求之不得的結果。
回過頭來看《傷逝》中的涓生、子君的“分手”?!爸皇躯}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卻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的全部,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藉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這是涓生看到“分手”之后的子君所作的最后安排。這段靜物素描似的文字敘述,讀之令人動容。
涓生和子君似的“分手”,在“跟著感覺走”,“瀟灑一回就死”,“大不了從頭再來”的浮躁時代,已難有所見。
《蝸居》中的小貝與海藻分手了。
分手后的海藻可以專心致志地做“二奶”。
分手后的小貝很快身邊又出現了另一個女孩。
《傷逝》中的涓生、子君分手了。
分手后的子君,死了。怎么死的?郁抑成疾不治而亡?被逼嫁人尋了短見?總之,作者沒有交待。
其實,子君是有活路的,而且可以活得很“體面”。這里不妨設想一下:
因為與人同居過,做正房夫人可能難度大點,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做闊老、大亨的姨太太。這有十足的把握。知識女性做姨太太在當時也是一種時尚。
不要名份,做達官顯貴的“外室”,也就是今天的“二奶”。
不管設想中的哪種選擇,子君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絕無問題。興許子君還念舊情,運用錢勢資助涓生或是借用權勢提攜涓生,讓涓生脫出苦海修成正果,去享用“成功人士”的殊榮。
這里,我無意詆毀和誣罔子君,只是從《蝸居》中海萍的“成功”經歷中受到某種啟發后的妄斷。
《蝸居》中的海萍,經過所謂的奮力打拼,獲得了最好的結局——做“成功人士”。
然而,很可惜,海萍在打拼征途上的每一次闖關獲勝,無疑都是以犧牲自己妹妹換取的。
丈夫借高利貸的還款;被逼離職的峰回路轉;丈夫身陷囹圄的取保侯審;為增收可以不加班去教“老外學生”,“老外學生”還帶來了“小外學生”;海萍夫婦居然以捉襟見肘的經濟條件辦起了“海萍中文學校”。
把這些事與海萍的“成功”聯系起來,便不難看出:“成功人士”海萍的“成功”歷程,與妹妹海藻成功地從“業余二奶”到“專業二奶”的過程,如影相隨。
別以為海萍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告誡妹妹海藻,那不過是障眼法?!段伨印分械暮眯┡_詞,乍一聽,蠻深刻的,仔細一琢磨,全是悖論。
《傷逝》中的涓生,雖活著,雖沒有成功,但他卻在嚴酷的現實重壓之下,領悟了一個看似簡單卻極為深邃的哲理:“只是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疏忽了”?!吧畹牡谝恢闶乔笊?。“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并非沒有為了奮斗者而開的活路。”
“別的人生要義”指什么?為奮斗者開的活路如何走?作者不作交待,他讓讀者從作品的字里行間去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達到頓悟。
《蝸居》編排了一個有看點的,人物關系錯綜復雜,事理卻簡單直白的長篇故事。雖然不惜筆墨反映現實生活多個層面的實際情況,揭示社會底層人物的艱難處境,但它沒有也不可能給人提供破解問題的答案。
《傷逝》卻以知識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為主題,人物命運與時代緊密相扣,用含蓄的手法,凝重的筆調,簡約的描述頗具深度的反映了一個時代真實。
讀了《傷逝》才知道什么是敢于直面慘淡人生的真正猛士。與之相比,《蝸居》們難以望其項背,不僅僅是寫作技巧,還有勇氣與膽魄。
(作者:宜昌市人民政府機關干部活動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