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機
中國人但幾幹點事,無論紅白,往往以吃開始以吃收尾。
那時候一群小青年,想在杭州做份風尚報紙,沒什么儀式,灶臺一搭,也就算開始了。一個長得像杜琪峰御用愛將林雪一樣肥胖的男人,裹著頭巾,伴幾聲秋蟬哀鳴,滿頭大汗端出一盤紅燒肉。這個胖男多少繼承了點他家開杭城名店“油爆蝦”叔叔的手藝。眾人蜂擁而上,叼光。
其實,那天,盤子中遺留的孤寂的油跡還是折射出了一道命盤般奇妙的光,只是被天真而不信命的一幫小青年忽略了。
領頭的那個戴眼睛的年輕人,當時也不清楚,那一頓辦公地點大院的聚餐,是預示著一個時代的開始還是結束。反正那個混沌的秋天,位于南宋奢靡的小朝廷遺址邊的一個部隊大院,在幾個周遭原住鄉鄰竊竊私語的驚詫以及一只看門老狗無力的眼神中,小青年們吵嚷著說要把這事幹得大且牛。
當時入新世紀不久,紙媒噴涌。現在幾個以演講勵志題材聞名的IT口水大佬,都也還在蝸居,并為能吃上下一頓飽飯而四處討食,無暇顧及精神層面。幾大縱橫捭闔的財經大刊亦未成氣候。至于“時尚系”完成產業布局,也還要往后靠幾年。
躲在杭州深山腹地的小青年們,也只能看看《商界》《城市畫報》這樣的雜志,從幾個小老板的發家史以及幾段小資情調中攫取一點創業的勇氣和靈感。更扯不上去旅行,開拓下眼界與體驗,頂多就地爬爬山頂,吹吹野風。至于“讓心靈去旅行”或者“生活在別處”,純屬幻覺。
《萬象》從1999年刊載陳巨來先生的《安持人物瑣憶》。那個帶頭的眼鏡男曾經追讀過這些風流人物逸事,魂都癡了。創業后,不能免俗地也想從本土媒體成功者的群體相里抽出共性,好靠近模仿,吸點靈氣,調理身心。奈何杭州這地奇怪,有江有湖,又不江湖,有山有林,又不大隱。而且報紙這東西還真不是“民國范”那樣,一站,一坐,一腔,一調,氣神俱足,天性稟賦。沒有參照物,也沒滄桑的長者告訴這些年輕人創業應該保有什么樣的心態,加上生于70年代的人本就眼高于天,從不打量兜里有多少錢,甚至沒覺弄份紙媒是多大事情,連“這個市場是一片貧瘠的土地,我們要來教育他們什么是本土風尚”這類的話也敢說出了。
其實,人生與體驗有關,具有不確定性,所有的故事脈絡情節都會走幾個詭譎的曲線。但體驗這東西和成功學一樣,無法借鑒,沒有就是沒有。年輕人創業有如球場過人,跌跌撞撞,但總還是靠近了門前,辦公場地也悄悄挪到了金融一條街。
而那些紛沓步入了中年的當年悶騷的年輕人,個個剪掉了長發,挺起了肚腩,成為了自己當年最反對的陌生的熟悉人。聽到生于60年代的黃小琥唱,
“愛沒那么簡單,就能找到,聊得來的伴,尤其是在看過了那么多的背叛,總是不安,只好強悍”。心有戚戚。
人就是這樣,丟失了膽量,懂得敬畏后,統統開始向哲學或玄學求解。中年人也開始互相提問,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到哪里去?
教育理想主義者,最好最殘酷的工具是金錢和感情。一次酒高了,奶爸與即將成為奶爸的這些人免不了有些成就感不強的牢騷。他們早忘了,那時一群樂于搞事的年輕人的夢想是什么?不就是做一份能活下去以及以周為單位能賣最好的報紙。以現在狀況來衡量,做到了呀。他們同時忘了當年為了什么而出發的呢?
同是那次酒高的深夜,幾個中年人,披著月光下斑駁樹影,踏上幽幽石板臺階,再次來到杭州饅頭山那個大院。看門那只老狗已經生死不明,磚瓦一片狼籍。不知道是不是從錢塘江邊游來的一股風,讓人寒顫。此時,山下轉角小面店,投出誘惑的暖光。沒人知道他們想什么,只知道,他們不約而同嘯聚到山下小店,吃碗熱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