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小瑩
2007年1月15日,爸爸永遠離開了我們。整理遺物時我看到那些成捆成捆的來信,其中1979年至20世紀80年代初的來信大都是當年抗戰(zhàn)時期“犧盟會”和“山西新軍”老戰(zhàn)士寫來的,有200余封。
“犧盟會”和“山西新軍”是抗戰(zhàn)時期山西特殊形式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組織、武裝,而對這一組織、這一軍隊的評價有著曲折的過程。尤其在“文革”中,被污蔑為“閻匪”,甚至“偽軍”。可想而知,當年這些與“薄政委”共赴國難的犧盟會員、新軍戰(zhàn)士在“文革”中承受了怎樣的磨難。
不少信沒有提什么個人要求,甚至是匿名的,只是鑒于“文革”中所受誣陷迫害的教訓,希望尊重歷史,要求爸爸將山西抗戰(zhàn)這段歷史說清楚。
抗戰(zhàn)初期,山西人口也就1300萬。到1939年夏,犧盟會的會員竟發(fā)展到300萬之眾!山西新軍主力50個團加地方武裝達10萬人,參加這一由共產(chǎn)黨實際領導的特殊形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組織、軍隊的人及涉及的家屬該是怎樣一個龐大的群體!
鄧小平批示“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
1979年9月12日,爸爸就犧盟會、新軍問題寫了一份報告呈送“小平同志并報黨中央”,其中提到:“到1939年,決死隊已擴編為4個縱隊,并以工衛(wèi)旅、敢衛(wèi)隊、游擊團、保安團和暫編一師等各種名稱組成了一支擁有正式番號的9個旅(轄50個團)7萬余人、槍的抗日武裝。這支武裝形式上是戴著‘山西帽子,歸閻錫山指揮,實際上則是由我黨領導的?!虼耍朴斜匾獙@一問題予以重新說明:犧盟會、決死隊和其他新軍部隊,都是由我黨發(fā)動組建并始終是我黨領導指揮的革命組織、革命武裝。所以決死隊成員的這段歷史,都應當從他們參加決死隊之日起計算軍齡;所有參加了犧盟會以及由我黨動員組建的其他各種干部訓練班和國民兵軍官教導團等抗日救亡活動的,都是參加革命活動,應計算參加革命工作年限。……”鄧小平(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批示:“這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應予澄清??捎煽傉l(fā)一通知,重申五二年二月的規(guī)定?!比A國鋒(時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國務院總理)批示:“同意由總政發(fā)一通知,重申一九五二年的規(guī)定,并將通知抄送各省委。”(鄧小平是一二九師政委,1937年9月與師長劉伯承率部到晉東南,與決死一縱比鄰,1943年10月代理北方局書記。華國鋒是1937年犧盟會交城縣特派員,1940年任交城縣犧盟會秘書,中共交城縣委宣傳部部長。)
1979年12月7日,中共中央組織部、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聯(lián)合發(fā)文《關于確定山西“犧盟會”人員的參加革命工作時間和“決死隊”的軍齡計算問題的通知》。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就此問題的第三次定性通告。
即便如此,問題似乎仍然存在。1985年夏,陳云(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給爸爸建議:“許多同志對你們山西犧盟會和新軍不了解,你們可以在報上寫篇文章介紹一下?!?985年9月16日和20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由新軍史料征集辦公室撰寫、爸爸審定的《抗日戰(zhàn)爭中的犧盟會和山西新軍》。事后國家領導人陳云、葉劍英、李先念、王震等都電話表示,文章寫得好,把犧盟會、山西新軍的歷史寫清楚了。
秘密的“公開工作委員會”
1936年秋,華北危機,大敵當前。閻錫山派人到北平營救在草嵐子監(jiān)獄的薄一波。閻“希望一波兄回晉,共策保晉大業(yè)”。此時,閻錫山對爸爸可以說知之甚少,但有兩點是他心知肚明并很看重的:一、薄一波背后是共產(chǎn)黨。二、薄一波是一個真正的共產(chǎn)黨(當時閻錫山身邊已有不少大革命失敗后脫黨的原共產(chǎn)黨員),他的心思是“要在三個雞蛋(共產(chǎn)黨、國民黨、日本人)上跳舞”。
爸爸經(jīng)過40天對山西的考察回到北平,向中共北方局匯報。主持北方局工作的劉少奇,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糾正“左”傾路線,提出新的策略:“黨的秘密工作必須與公開的群眾工作完全分開,完全采取不同的方法,并完全由不同的干部來做?!闭腔诖诵滤悸罚狈骄指鶕?jù)爸爸的匯報,決定成立“中共山西省公開工作委員會”,專做抗日救亡工作,做閻錫山及其軍政上層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工作是公開的、“合法”的,并做了具體指示。
“山西公開工作委員會”是黨內(nèi)對其的稱呼,區(qū)別于做秘密工作的“省工作委員會”。而實際上,做秘密工作的“省工委”在黨內(nèi)是公開的,做公開工作的“公開工委”卻是秘密的:一、這個組織對外是“秘密”的,即:不是以中共黨組織面貌出現(xiàn),爸爸是以抗日活動家的身份,接受閻錫山的邀請,回到山西“幫閻先生做事”。閻錫山對外,尤其對蔣介石國民政府也不點破薄一波是共產(chǎn)黨員,這樣就規(guī)避了他與共產(chǎn)黨合作之嫌。二、這個組織在我們黨內(nèi)也只有極少數(shù)核心人物明確知道。公開工委直屬北方局領導,與同時成立的中共山西臨時工委,既沒有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也不能發(fā)生橫向關系。
1936年11月4日,爸爸只身赴會去見閻錫山,這是二人的第一次見面。初次談判爸爸就丑話在前,約法三章:一、參加共產(chǎn)黨多年定型了,說話辦事離不開共產(chǎn)黨的主張;二、只做抗日救亡工作;三、所用之人會有不少共產(chǎn)黨員,要保障安全。而閻錫山全部接受!這一年,爸爸28歲,閻錫山54歲。
閻錫山交給爸爸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辦“犧牲救國同盟會”。這個組織山西政界各派系都有代表在其中,人員復雜。閻錫山給爸爸的名分叫“負責人”,會長是閻錫山,總干事是梁化之。梁化之是閻錫山的表侄,又是最親信的人之一,也是閻錫山與爸爸唯一的聯(lián)系人,監(jiān)督之意不言而喻。
但正是因為有了“合法”身份,做的是公開工作,局面迅速打開。從1936年12月開始培訓“臨時村政協(xié)助員”,然后分派下鄉(xiāng)發(fā)動群眾、宣傳抗戰(zhàn),3個月后,犧盟會員就發(fā)展到60萬!這是苦于發(fā)動不了民眾“守土抗戰(zhàn)”的閻錫山始料未及的!
犧盟會為后來創(chuàng)立抗日根據(jù)地,堅持八年游擊戰(zhàn)爭,以及為八路軍總部、三大主力師進駐山西打下了基礎。1940年,爸爸在《犧盟救國》刊物上撰文回顧:“犧盟會不僅從炮火的灰燼中挽救了山西,而且使舊的、落后的山西,以新的、堅強的姿態(tài)出現(xiàn),迄今屹然立于敵后,咬住了敵人的心臟,屏障了大西北?!?/p>
閻錫山當年之于爸爸,我感覺很像歷史上曹操之于關云長,可謂是“上馬金,下馬銀”。曾任北方局書記的楊尚昆是這樣評價當時爸爸的“權(quán)勢”:“薄一波的地位很特殊,在山西除了晉察冀以外的另外3個專署有什么事情都要問他,他這個專員成了維系各專員公署和領導決死隊的中心,成了實際上的大區(qū)總管?!薄耙欢艓煹搅颂猩剑莻€時候,閻錫山不給糧食吃,經(jīng)過薄一波——閻錫山的‘專員以合法名義搞糧食。糧食搞出來了,為八路軍一二九師提供給養(yǎng)?!?/p>
相比閻錫山給予的高官重位,當時爸爸在黨內(nèi)沒有什么職務。盡管公開工委的作用早就被中央肯定,被毛主席所贊許。1945年,毛主席在七大口頭報告中稱:“關于我們的軍隊:八路軍、新四軍、山西新軍……”爸爸也因此在黨的七大上當選為44名中央委員之一(當時爸爸37歲)。但不知為什么,總有人想拿這段歷史做文章,甚至到本世紀居然還有人質(zhì)疑公開工作委員會,質(zhì)疑薄一波這個書記的職務!為什么當年爸爸面對閻司令長官的“知遇”能義無反顧?為什么此后在黨內(nèi),爸爸為這一段艱苦輝煌的歷史備經(jīng)坎坷,卻矢志不渝?
犧盟會、山西新軍在抗日戰(zhàn)爭中犧牲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有萬余名干部戰(zhàn)士。給爸爸的來信中就有不少烈士遺屬。爸爸晚年提到這些人時,仍很激動,比如凌則之烈士。
(摘自《環(huán)球人物》)